交锋

    常宁不是贪图享乐的龙,更为了以身作则,她的休息室装修简洁。

    灰色实木地板,米灰色暗纹墙布,顶上简简单单一盏吸顶灯。家具不过一柜一床一桌一凳一沙发,总逃不开黑白灰三色,唯有那浅蓝色被套上的缠枝繁花和米白沙发上的深蓝色拼接祥云抱枕稍稍透露出一点女子柔美。

    记忆中的常宁是个喜欢各种鲜艳颜色的活泼女孩,与眼前冷硬风格迥然。

    扈樱环视一圈,仍然感觉不太适应,只能慢悠悠地踱步到沙发边坐下,顺手将抱枕揽在怀里,再一抬头,见常宁仍站在房间正中,不由拍着抱枕道:“坐呀,有什么事坐着说比较舒服呀。”

    扈樱这一副慵懒自在的模样,常宁已经平地蹿出一点怒气,再听见那近乎反客为主的话,她差点儿被气个仰倒。

    情绪上头,顿时忘却了早已准备好的一番话,她冷哼一声:“你倒是自来熟。”

    扈樱仰着头看她,冲她笑:“我惯来如此,我朋友都挺喜欢我这样不拘束的性子呢。”

    常宁气结,终于发起狠来,恶狠狠道:“你也不必如此没脸没皮,我找你谈本也不是为了做朋友!”

    这倒是隐约有些小时候的脾气了。

    扈樱微笑:“恶言不出于口,愤言不反于身。”

    这是《礼记》中的话,后面是“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

    一向以家族自傲的常宁果如扈樱所料,气得差点跳起来,指着扈樱喝道:“你……你居然敢骂我!”

    扈樱很无辜,辩道:“我不过是好意提醒,怎能称得上一个‘骂’字?”

    很好!

    她如愿以偿地看见常宁脸色变戏法似地沉了下去。

    就在常宁面沉如水似要发作时,扈樱笑着拍拍沙发,再次邀道:“过来坐呀。你站着累,我仰着脖子看你也累。你坐这儿,我们靠近了说话,岂不两便?”

    这是她幼时惯用的以退为进。常宁若仍揪着前面的话题发作显得无理小气,但顺着这新改的话题又常常将常宁堵得慌。

    常宁果然又被扈樱似是退让的话语硬生生地憋回去几分怒意。

    脸色变了数遍,她终于压着怒气坐在床沿,嘲讽:“你果然不客气!”眼见扈樱又张嘴,她忙举手制止,大声阻止:“你别说话!听我说!”

    扈樱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常宁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找你只为了一件事,离开我……敖仲。”

    扈樱猜到与敖仲有关,却没想到是常宁来做这打鸳鸯的棒。

    她好奇:“为什么?”

    甚至有点调侃:“我离开他,难道让给你?合适吗?”

    常宁又一次被激怒了,重重地一拍床垫,欻的一下站起来,涨红了脸,指着扈樱怒道:“你胡说什么!谁说我……”

    话音戛然而止,她深呼吸数次终于渐渐平复怒意,冲扈樱一阵冷笑:“看来你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了。”

    她冷笑着打了个响指,灯光顿时熄灭,室内陷入昏暗,唯有窗外灯光透过薄薄白纱勉强照出一点轮廓。

    扈樱没动。

    常宁又道:“我知道你修习了点粗浅的术法。这点术法吓不到你,但是,如果是这样呢?”

    常宁挥手。也不见遮光帘有一丝移动,窗外那点黯淡的光线却骤然消失,整个室内陷入漆黑一片。

    这黑颇不正常,扈樱自认目力较常人不一样,却也一点都看不见。如墨一般粘稠的黑令她生出一点点惧意,但她有倚仗,也知道常宁心肠不坏,更不敢轻易破了天规。

    她强自笑一声,抚摸着颈边红绳:“确实有点害怕呢。”

    一道碧蓝的幽光凭空亮起,长长的身躯盘踞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硕大龙首浮在这幽光中。

    扈樱又笑一声,常宁是懂鬼片灯光效果的。

    那漂浮在空中的龙须与敖仲的不一样,东海见到的龙须虽也又长又软,威仪中透着种亲近。常宁的龙须柔软的令她想起触感不错的猫毛。她伸出手,试图去摸一摸,以后再遇常宁说不定有谈资可说。

    常宁当然不愿意被她碰触,灵巧地躲开。

    巨大的龙眼瞪向她:“你胆子不小,难怪敢肖想他。但是,我告诉你,你是不可能的!”

    扈樱自认身手远远不如常宁,只能有些可惜地缩回手,问:“为什么?”

    龙首张开血盆之口,怒声犹如滚雷:“你不过一凡人,如何配得上他?你那点微末法术在我们眼中还不如三岁小儿游戏。”

    龙须近在咫尺地飘来飘去,却不给碰。

    扈樱也不乐意了,皱眉:“你也不给摸,还不如变回人,我们再好好说话。”

    常宁心下大惊。

    叶公遇见真龙尚且惊惧,眼前的人不过二十来岁,怎就一点都不害怕?难道她曾经见过真龙,所以不畏惧?可是,她能有什么机会见到什么真龙……也只有伯伯。伯伯难道与她竟亲近之如此?

    似是印证她心中揣测,就听扈樱笑问:“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关系匪浅?”

    常宁正在思索,没多想,随口就答:“当然是看见……”

    猛然吞回剩下的话语,她转开头,闭口不言。

    那张照片上,伯伯对她确实……

    “你偷看我的手机呐?”扈樱笑,然后理直气壮地伸手,“手机还我。”

    浅色墙布上的纹理是不规则的冰裂纹,转过去的龙首盯着瞧,只觉得自己的气势也如这冰裂纹一般快要裂成碎片了。

    扈樱站起身,虽不如漂浮的龙首高,却极有气场:“还我呀!难道还要我让他来问你要?”

    龙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半米:“不在我这儿,还在水晶宫里。”

    偷看已是错,还可借口是修手机时不小心看见。若是拿走不还,那可真不知该用什么借口搪塞过去了。这种事瞒不过去,伯伯那里或者还能逃过一劫,但父亲肯定是会动家法的。

    想到家法,那条长长的打龙鞭,鞭身倒刺上因血凝而显得黑亮无比,她浑身鳞片都竖了起来,吓地一个激灵,立时落地变回了人形。

    变回人形的常宁与扈樱一般高,更不占优势了。

    扈樱瞧出她心神不宁,趁机拍了拍她的肩,在她回神前迅速缩回手,一派长者模样,语重心长:“这样才对呀。把灯也开了吧,这是你的房间,不是幽冥地府。”

    恐吓,没恐吓住。

    反而被她占了便宜。

    常宁定了定神,平复懊恼,忍下羞怒,勉强劝道:“你和他是没有未来的。他一世永恒,可你不过短短数十载,有何未来可言?”

    扈樱笑了笑:“与你们而言,数十载或许弹指一挥;可在我们看来,数十载已是长久。这世上的情人,哪一个不是追求数十载的欢愉?”

    平日的养气功夫瞬间被眼前这女人给破了,心头的怒意压都压不住,常宁口不择言:“你居然不想着跟我伯……跟他永生永世?你竟想玩弄感情?”

    扈樱愣住了,这是歪到那个方向去了?责备自己不该抛弃敖仲吗?

    看着突然为敖仲抱不平的常宁如此怒不可遏,竟然觉得有点可爱,她安抚她:“我只有几十年啊,与我已是永世了。”

    常宁怔愣片刻,稍敛怒意,将理智拉回正轨,劝:“你如今千娇百媚,可是三十年后呢?四十年后呢?不过一白发苍苍的老妪,而他仍是青春,到那时你如何自处?”

    扈樱眨眨眼:“我也在修行啊。”

    常宁猛地一摆手,不屑一顾:“你那点只用工作之余的时间修行算什么?这世上一心修行之人如过江之鲫,可真正能得道的又有几个?寥寥无几!”

    缓了缓,她紧盯着扈樱的眼:“何必强求?”

    扈樱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偏要强求!”

    我偏要强求!

    似曾相识的话语,连声音也同样清脆,铿锵有力。

    常宁想起了另一个声音的主人,她的好友。

    我想强求!

    那个声音倔强坚持,但高声中却隐着连主人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涩沮丧。

    眼前的女孩的确是个好演员,只骄傲地与自己对视,竟完全没有流露出半点负面情绪。

    可惜现在表现得很笃定又能怎样?一个修行资质一般的凡人,会老会死,几十年后看着不死不老的伯伯,心理能没有落差?如何保持平衡?

    不知道伯伯是怎么想的,无欲无求几千年,怎么可能轻易动凡心?大抵不过是看她可怜,动了怜悯之心,陪她几十年了却一世。

    常宁突然生出点同情,终于又想起最初的计划,放软了语气:“这世上,仙凡之恋大多难以长久,你不如早点放弃。”

    她大度地承诺:“作为补偿,我可以将你的代言再延长一年。”

    果然是个算计极好的承诺!

    以自己的发展势头,延长一年不过锦上添花。

    扈樱顿时失了周旋的兴趣,冷笑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用‘扈樱’这个艺名吗?你不觉耳熟吗?”

    扈樱的气势陡然一变,显出一种势不可挡的攻击性。

    常宁被突如其来的改变弄懵了,愣愣地看着她。

    扈樱向前逼近一步:“你在这次谈话前,难道就没有好好调查我一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看,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却妄图逼退我,不失败真是对不起你这份自大。”

    缓一缓,她续道:“或者说,你和潘念锦那条蟠龙从来没有将一介凡人放在眼里,以为威逼利诱就能成功?”

    她怎么知道念锦真身?!

    扈樱,扈樱……一千多年前的记忆慢慢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

    常宁猛地跌坐在床上,圆睁着一双眼,指着扈樱语无伦次:“难道,你是?不,不可能!她是天狐,你身上一点狐狸气息都没有!明明是个凡人,不,你不可能是她!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她的,难怪你敢勾引我伯伯,你居然利用扈樱这个名字,你居然如此大胆,想利用她和伯伯的关系近水楼台。”

    扈樱皱眉,按下常宁高举的手指,冷然道:“敖仲哥哥说你事业心重,一心扑在Loong的经营上,克己奉公,从不徇私。可你呢?你居然能为了潘念锦坏了原则,试图以权压人。”

    声音仍然不疾不徐,却如利刃刺心:“于私,他和那条蟠,孰亲孰疏?于公,为私情用公器,至规矩于何地?你与被你降职甚至开除的那些同族有何不同?”

    这话分量极重!

    常宁顿时愧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去。连辩驳都无处辩驳,她只能喃喃了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扈樱越说越气,恨道:“敖仲哥哥真是看错你了!枉他对你那么欣赏!”

    常宁不由猛地抬头大喊一声:“不!我没有!”

    抬头对上一双似是洞穿一切的眼,喊声立时卡在喉间,再发不出声音。

    “你辜负了族中信任。”扈樱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冬日结了一层厚冰的湖,没有波澜,却令人心底发寒。

    常宁似是受不得这冷意般,慢慢地蜷缩起来,呢喃:“我没有,我不会!我,我……”

    扈樱叹气:“敖仲哥哥赞你聪慧。这事可真没看出你哪里聪慧!谁会让自己的朋友不顾工作只为自己的情爱小事?又有谁,会自己躲在幕后,只推出朋友出面做恶人?糊涂!”

    絮絮的呢喃声一滞,常宁慢慢地抬头看向扈樱。她仍弯着腰蜷缩着,仰起的脸上有晶莹闪过,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扈樱拂过颈边红绳。指尖亮起一道火光,橙色的火焰明亮而温暖,幽暗的房间顿时明朗起来。

    “今天若不是我,是个凡人,万一真被吓出个好歹,是你承受惩罚,还是你的念锦姐姐?”

    常宁结结巴巴的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扈樱不耐烦再听,捻灭火,只道:“结界撤了,我要回去了。”

    常宁还是愣愣的,隔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解了术法。

    扈樱打开门,亮如白昼的灯光照进来,仿佛给她镀了一层金边。这光影之间,她蓦然转身,弯唇而笑,神采飞扬:“告诉潘念锦,敖仲当定我涂山帝婿了!她若不甘,尽管放马过来!我等着。”

    常宁打了个嗝,完全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看着扈樱身影消失在门后。

    如泥胎木塑般盯着门半晌后,她突然跳了起来,冲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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