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角·陆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楚云靖的手笔。

    “你昨夜说的,他不知情吧?”

    娄元川声音喑哑,一个不觉指甲已嵌进了洞壁。

    弑兄夺权,不忠不孝不义;对自己心爱之人,得不到就想着毁掉。

    这楚云靖行事全然没有底线,若他知道龙仰芝的家人所在,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一想到龙仰芝跟这等恶毒小人一起长大,还有婚约,娄元川心中翻腾汹涌的怒意便一浪高过一浪。

    “没有。”龙仰芝说得笃定,脸色却不太好。

    当时是,变故陡生,只见得洞外天色骤变,似有红光升腾而起。

    二人忙冲将出去,发现天顶不知何时结成一座暗红色光罩,光芒逐渐刺眼,转瞬之间又碎成万千红色丝线飘落到山中各处。

    娄元川登时警觉道:“这是地盾阵的寻灵法。”

    “做什么用的?”龙仰芝问。

    “是地盾阵的一种用法,可借此搜寻地盾阵范围内的物件。”

    归功于龙仰芝的收藏爱好,虽对武修典籍不感兴趣,但她的藏书阁里依旧收有不少关于武修兵器的书籍。娄元川自是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在此之前便翻了好几本,恰好见过这地盾阵。

    但书中记载,此法已经失传。

    龙仰芝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个搜法?能搜到我们?”

    “此法只能寻物,如灵宝之类的东西。”娄元川续道,“如今地盾阵覆盖范围是整座酉州城,这么大地方,动用寻灵法不但需大量人力,还需定位的物件要够显眼,灵力足够多......”

    二人脑中蓦地闪过同个念头,继而目光齐齐落到龙仰芝腰间的百宝囊上。

    认识龙仰芝的人都知晓,她的百宝囊向来寸步不离身,里面藏有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拿它来寻人最合适不过。

    娄元川瞳孔紧缩,眸中映着飘飞在空中颜色渐淡的红线。

    还有一日,就一日。

    他绝不会放过楚云靖。

    “想什么呢?手伸出来。”

    被一句带着娇嗔的话语拉回思绪,娄元川下意识照做,等反应过来,才发现龙仰芝正拿着那用木雕拼的白玉镯往他手上套。

    他睁大了眼,不自然地将手往后缩了缩,结果收获了龙仰芝的一记眼刀,只好僵硬地重新把手伸回去。

    帮娄元川戴好手镯,龙仰芝又开始从百宝囊中翻出许多符纸塞到怀里,塞满了就往娄元川手里塞。

    “这百宝囊里,可都是你的宝贝。”娄元川将手中符纸一张张小心翼翼折好,放入袖中,语气带着惋惜。

    很明显,龙仰芝是想把百宝囊留在此处作为诱饵。

    符纸本身不是法宝,而这玉镯或许曾是个稀罕法宝,但多么厉害的灵宝,碎后也只能成为摆设,此两样带上自然不会惹来注意。

    “丢了命,多少宝贝都没用。”

    龙仰芝嘴上说得轻松,但放下手中的一枚流光戒时,动作仍是迟了迟:“先把能用的、珍贵的东西带上再说。”

    收拾完毕,龙仰芝见娄元川正低头看手腕上的玉镯。

    “你觉得现在的我戴得上吗?”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确实戴不上。

    但娄元川想的不是这个。

    将百宝囊藏在洞中一隐蔽处后,二人跃下绝壁,另寻藏身之所,其时天已大亮。

    似是察觉到山洞的百宝囊,没过多久就有许多身影相继赶至这一片,大老远就能听见动静,速度远比二人估计的快得多。

    白日里用凌空符太过显眼,为掩人耳目,二人只得躲入草丛,在里面摸索前行,靠龙仰芝对地形的熟悉,总算与山洞拉开了一段距离。

    二人寻了处极为隐蔽的地方歇下,龙仰芝脱力地靠在树后,眼眸半阖,面上毫无生气。她实在太累了。

    “你先睡一觉,我守着。”

    娄元川轻声道,龙仰芝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应了声,便沉沉睡去。

    娄元川暗中将裙角拉了拉,盖住脚踝伤处,强撑着精神关注四下的一切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身陷梦魇的龙仰芝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睁眼见自己被娄元川搂在怀中,正沿着满是荆棘的山坡滚下。

    龙仰芝的身躯纤细单薄,但娄元川依旧能将她后背所有伤处牢牢护住,落地的一刻,他终是再也克制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有人!”山坡上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哪?”

    两名武修窸窸窣窣找了好一会。

    ——“咦,刚我好像瞧见这里有两个人影,怎么一会就没了?”

    ——“你眼花了吧?刚才你不是跟我一样,在对面山头的树上盯梢?”

    龙仰芝和娄元川极为狼狈地躲在山坡下的草丛中,竖起耳朵注意着坡上动静,逾时,脚步声渐远。

    好险。

    然而二人绷紧的弦才松下,忽听得砰一声,一束烟花在空中轰然炸开,停云山中,回声嘹亮。

    “......”

    ——“你干嘛?大惊小怪的?”

    ——“太子刚才在山洞里不是下令,绝不能放过每一处?他还说道,只要有可能就放出信号,找错总比找漏了好。”

    “......”

    龙仰芝也被气笑了。

    她转头,却见娄元川不知何时竟是抽出匕首,刀锋上的寒光与眉眼间的凛冽杀意交相辉映。

    看得她有点冷。

    真是个不省心的。

    龙仰芝无奈抬手将他拦下,用犀角传音道:【我做一个隐蔽之阵,你帮我。】

    龙仰芝很快放好了四张符纸,二人同时点燃,柔柔的光芒从符纸中淌出,旋即交织着盘旋而上,缓缓将两人罩在其中。

    这符阵虽能藏匿身形,却也相当于自困,一旦开启,除非从外破开,否则阵中之人无法自行解除。

    这就意味着二人必须在这如井底一般大小的方寸之地,一直待到符阵自然失效。由普通火点燃的符阵,大约能持续六个时辰。

    要不是十万火急,迫不得已,龙仰芝断不会出此下策。

    阵法刚起,便见许多人影从四面八方而来。

    娄元川面露忧色:【这个阵法可靠吗?】

    二人心灵再度契合,犀角所传的声音清晰无比。

    【只要我们不闹出动静,外面的人发现不了这个符阵就没事。】

    正说着,已有几人搜寻到二人身边,娄元川提着一颗心,却见那几人在身旁转了一圈就离开了。

    他才松了口气,目光却骤然被远处一道熟悉的人影吸引了去。

    “刚才是你发现的?”是楚云靖。

    他正一步步往二人的方向走来。

    “是,刚才我看到山坡上好像有两个人影,但转眼又没了。”适才放烟火的武修亦步亦趋,躬着身子回道。

    “继续找,也就你们这一处有消息,可得仔细搜。”楚云靖冷声发号施令,那武修应完战战兢兢地走了。

    楚云靖负手越过二人身侧,带起一阵风,对从旁射来的两道带杀气的目光浑然未觉。

    其时又有一人急匆匆跑来,朝楚云靖行了个礼:“太子,刚传来消息,朱大人的情况好像不太妙。”

    阵法中的二人对视一眼,这人他们见过,正是此前拦住朱怀松的护卫。

    “他活该!”楚云靖勃然大怒,浓眉下的双眼燃着滔天大火,“那娄元川确实该死,但谁给他的胆子碰阿芝?”

    他一震怒,方圆几里登时鸦雀无声,那名首当其冲的护卫吓得双腿发软,险些站不住。

    “我以为他在北荒经历了那么多,应该会收敛点。一路上所有人都在放水,让他守着酉州,是让他拦人,没想到他居然敢伤害阿芝!”

    楚云靖粗粝的指节在腰间剑柄摩挲:“要不是我派你在他手底下盯着,我还不知道这些事。”

    娄元川不禁侧头去看龙仰芝,她正望着楚云靖,神色似是有些惊讶。

    娄元川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紧紧攒住那把珠光宝气的匕首。

    “是。但我们也亲眼见到,国师大人对那位娄将军......”那人欲言又止。

    楚云靖压低了声音,怒意却更甚:“你说说,他们二人,究竟是何情况?”

    那护卫斟酌了好一会,才硬着头皮说道:“我从未见国师大人如此在意一个人。”

    龙仰芝不认得这护卫,他却认识龙仰芝,他跟了楚云靖多年,虽只是个小角色,却也见过这位国师大人不少次。

    平日里她温暖爱笑,无论对什么人都友好和善,她眼里的光向来都是暖的。

    但那日这位龙大国师却跟变了个人一样,浑身带刺,甚至在看到敌国将军受伤时,状若发狂,眼神更像是要杀光所有人一般。

    这么多年来在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身旁伺候,所得出来的察言观色之道在脑中反反复复过了又过,这位护卫最终才能把那场面三言两句概括得这般“恰到好处”。

    他不知道的是,确实是变了个人。

    “太子,如今酉州内外已布下天罗地网,无人能出入,停云山更是连一只虫子都飞不出去,他们藏不了多久......”护卫见楚云靖沉默,不由得心虚,紧张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想到他们二人在一起,孤便一刻都不想等了。”楚云靖眼中阴鸷之气更甚,“阿招,那些山民口中可还有什么线索?”

    “并未。”阿招答道,“若您真的要快,咱们抓了那两人,借此来要挟国师大人,岂不更快?”

    龙仰芝眼神倏地一冷,娄元川一手搭上她紧绷的肩头,用犀角同她说道。

    【他敢,我这就出去跟他拼了。】

    他非但这样说了,脑中也已想好了计策——在阵中搞出动静,让楚云靖发现此阵,趁他破坏阵法之时,冷不防给他致命一击。

    “不行,若是如此,我和阿芝就彻底完了。”楚云靖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中,厉色微敛。

    龙仰芝神色稍缓,这才反应过来娄元川适才说了什么。

    她顺着娄元川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往上,手背上几道被荆棘划破的口子还血淋淋的,染了血污的橘色罗裙破烂不堪。视线再往上走,二人四目相对,龙仰芝没费多少功夫就捕捉到了他藏在怒色下的一丝哀怨。

    也不知怎的,龙仰芝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我跟他早完了。】

    楚云靖在附近搜了整整两个时辰,就差掘地三尺,却依旧一无所获,在此时,远处又传来一声烟花炸响,一群人立时浩浩荡荡离开。

    四下重归寂静,二人背靠背,谁都没说话,享受难得的安宁。

    过了很久,娄元川突然问:“仰芝,换回来之后,你怎么打算?”

    龙仰芝心里想着事也没睡着,听见他问,便答道:“送你出酉州,继续在西虞做我该做的事。”

    “我可是南齐人,你放走了敌国将军,被这么多人看着......”

    龙仰芝认真道:“若真要打,就在战场上见真章。乘人之危,我做不来。”

    “或许杀了我,南齐对你们,会少些威胁......”

    “若我真想杀你,犯得着沦落成这样?”龙仰芝忍无可忍打断。

    娄元川想想也对,她那么厉害,如果真想杀自己,初见时自己在她手下根本过不了那么多招。

    龙仰芝只消一眼就知道这人又在胡思乱想,她没好气道:

    “南齐和西虞本就没有什么家仇国恨,几百年前不都是古姜国人。两国守着各自疆土五百年一寸都没越过,甚至百年之前,百姓们还能自由出入,两国之间通商往来,更是络绎不绝。”

    故而西虞民间才有这么多从南齐传来的法修残本。

    龙仰芝续道:“也不知为何近百年来,法修武修竟渐成敌对之势,也因此,西虞南齐的矛盾才逐渐激化,这才有了七年前的祝家桥之战。”

    “不管怎么样,打仗苦的都是百姓,要能像之前一样,多好。”

    也因为这等原因,龙仰芝在逃到西虞军营里,听到两国擦枪走火时,才会自告奋勇向南齐下战书,让对方派出一人来单挑,也因而遇见了娄元川。

    “那楚云靖会放过你吗?”娄元川问。

    “我不怕他。”

    “若他以你的家人要挟你,让你做不愿做之事呢?”

    比如和他成婚。

    “娄大将军就别瞎操心了,你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才是。”龙仰芝笑道,“回去后,你怎么跟杨知渔解释你来西虞这一趟?”

    娄元川一时语塞。

    “放心,我替你安排好了。”见他露出窘态,龙仰芝也不逗他了,她温暖一笑,“助你出城后,城外会有我一个朋友来接应,到时你就跟着他从望渚泽回去,他会助你暗中潜入卯州。”

    “不过回城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娄元川愕然,没想到龙仰芝竟是连他如何回去都替他想好了,甚至还安排了一个来接应的......朋友?

    “对了元川,你以后回南齐,也有人罩着了。”

    “杨知渔、锦年、毕衍他们现在都是你的朋友,还有卯州市集里曲水园的曲琼,很多人对你已经改观不少......对了,之前那曲老板还送了一副连山圣母图给你,我推脱不了,给你挂房间里了。”

    “你啊,以后不要总是闷在草庐里,可以多出去交朋友。”

    “虽然不知道你师父的情况,但大家对你好一点,总归对你之后为他讨回公道有好处。”

    娄元川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心中只有一念头,原来龙仰芝为他做了这么多事。

    “对了,有件事要麻烦你。我借了兰台阁几本书,就放在你的书房里,你回去后,记得在八月之前还到兰台阁。不然锦年和你的名字可要被列入他们的花名册,以后再也进不了兰台阁了。”

    龙仰芝一件一件地嘱咐,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事实确实如此,此去一别,除非在战场上,否则二人再见无期。

    “你,跟他用过犀角吗?”娄元川蓦地打断。

    “谁?”

    龙仰芝正专注地同他说草庐后有个棚子,以后可以养些鸡鸭鹅什么的,骤然被打断,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

    娄元川扬起下颚,示意楚云靖离开的方向。

    “......”

    半晌,龙仰芝淡淡道:“这犀角我此前从未用过。”

    她偏过头,也不说话了。

    娄元川点点头“嗯”了一声,低着头转着手中的玉镯——这可能是他唯一为龙仰芝做的事情了。

    跟她做的相比,什么都不算。

    二人各有所思,又陷入诡异的沉默。

    危机已除,一旦安静下来,被一再压抑的困意终于寻得机会肆虐起来,两人就在拥挤的方寸之地背靠着背,慢慢沉入梦乡。

    ***

    咔——

    龙仰芝被一声惊雷吵醒,才发现山中不知何时竟是下起雨来。

    娄元川将宽大的衣袖遮在她头上,是以她直到如今暴雨如注时才有所察。

    龙仰芝忙将那湿透的衣袖放下,把全身滚烫昏迷不醒的扶到怀里。

    龙仰芝这具身体淋不得一点雨,娄元川也知道。

    其时天已全黑,她心中又急又恼,周遭全无可遮蔽之物,此阵之中又无法燃避水符,最关键的是,距此困阵解除还有整整一个时辰,到得明日子时亦还有将近两个时辰。

    无奈之下龙仰芝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着瓢泼大雨,但她好不容易调整好一个姿势,让娄元川能淋得少一些,却突然被他在迷糊中推开。

    “这身体是我的,你是想害死我吗?”龙仰芝将虚弱又发烫的人粗暴地拽回怀里。

    娄元川却还在挣扎,他好不容易撑开眼皮,立刻又被雨珠打得合上:“你帮我颇多,但我却一直在拖后腿。”

    龙仰芝见得他这副倔样,心中好似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不上不下,她深吸一口气,似是在作一个艰难的决定。

    片刻后,她俯身在他耳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娄元川,不要自作多情了。别忘了,你可是南齐人。”

    娄元川陡然睁开眼,这次,纵使是雨珠直接砸在眼皮上,或是渗入眼眶中,也不能令他的眼睛眨一下。

    眸中掠过情绪几变,震惊,不解,迷茫,羞愧,无措,最后他目光偏了偏,嘴角勾起惨白的笑容,良久,他轻声回道:

    “但这具身体现在用的人,是我......”

    油盐不进,敬酒不吃吃罚酒,龙仰芝忍无可忍,当即一掌把他敲晕。

    她似是还不解气,恶狠狠地瞪了他好几眼才肯罢休。

    这人怎么总能精准把她气炸?

    还逼她说出违心的重话。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龙仰芝将最外一件外袍脱下,覆在娄元川身上。

    她枯坐在阵中,任由雨水冲刷着身躯,肆无忌惮侵入每一寸皮肤。

    她一生中鲜少有这般无力的时刻。

    渐渐的,许多尘封的记忆纷至沓来,她想起很多事,有小时候的,有长大后的,也有关于怀里这个不省心的。

    不知过了多久,沉溺在记忆中的龙仰芝突然察觉到雨声减小,一掐指才意识到已快到子时,但地上的符阵却没有消散的迹象。

    她难得觉得法修的天赋太高,并不是什么好事。

    正想着,又一道闪电划破苍穹,一声惊天炸响后,灰蒙蒙的天骤然亮起,云层顷刻间被破开,满天星辰的光芒洒满山间,天幕正中还有一轮接近圆满的月。

    龙仰芝瞬间直起身来——

    金气最盛的地点出现了。

    因为天象异动,底下符阵也瞬间土崩瓦解。

    龙仰芝用火符将两人身上烤干,而后艰难起身,双腿在雨中泡得近乎失了知觉,她费了许多气力才站起来。

    她将烫得跟团火一样的娄元川小心翼翼放到背上。

    “元川,再坚持一会,很快就换回来了。”

    该她受的苦楚,不该由娄元川来替她。

    雨势减小,雷却依旧打个不停。

    好在,有繁星和月光相照,接下来的路不再艰难。

    龙仰芝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达目的地——停云山最顶峰。

    她将昏迷不醒的娄元川轻轻放下,靠在一块巨石旁,借着星光眺望,斑驳的酉州城墙内外两侧,加上停云山,三处地方都设了巨大的阵法,一个比一个繁复。

    就同天罗地网一样。

    “楚老三,你可真行。”龙仰芝对这杰作报以轻蔑一笑。

    天光乍亮,一道天雷轰然落下,直直劈向二人,龙仰芝背对着电光,紧紧抱着娄元川,在一声惊天巨响中,她的意识逐渐消散。

    虞庄公四年,六月十八,庚戌日丑时。

    酉州城停云山顶峰天降异象,疑为雷火。

    停云山震荡不休,酉州城内乱作一团,就连望渚泽另一侧的卯州也在波及范围之内。

    ***

    娄元川醒时,一切已归于平静,他在呼呼风声中睁眼,怀中的龙仰芝如一块滚烫的暖玉,乖巧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此时的停云山顶,抬眼是璀璨的繁星,俯瞰却是密布的罗网。

    娄元川眉头紧蹙,事到如今,他才知晓这具身体的伤究竟有多重——修为折损了大半,内伤外伤都不可小觑......他不由得想到,顶着这一具不堪的躯体,龙仰芝在困阵中独自为他遮雨,还背着他一步步走到山顶,

    每一呼每一吸都变得迟缓、艰难,娄元川无法忍受自己的没用,更无法承受龙仰芝的“善意之举”,隐匿在心中的疯狂种子眼看又就要按捺不住,但最终还是被他压下了。

    不行,现在还不能疯。

    他修为恢复一些,耳能听八方,醒时便已察觉到山下各个方向已经围上来许多武修,数量众多,修为皆是不凡。

    就在这时,怀中毫无血色的姑娘眼睫轻颤,眼皮微动,似是要醒了,娄元川蓦地抬手,轻轻往她后颈一点,龙仰芝又沉沉睡去。

    娄元川像是捧着易碎的瓷器一般将她抱起,到石头边小心翼翼放下,抬袖拭去她额角的薄汗。

    这张倾世的脸他在镜中看过无数次,却只有龙仰芝的灵魂住在其中才能让他如此动容。

    ——“娄元川,不要自作多情了。别忘了,你可是南齐人。”

    龙仰芝最后同他说的话,在此时,好似道观里幻境的钟声一样,一声又一声在他脑海中回荡。

    自作多情。

    是啊。

    事到如今娄元川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他喜欢龙仰芝,非常喜欢。

    龙仰芝漂亮、聪明又厉害,但令他心动的却不是这些——

    初见时,她冲他笑,问“你是南齐新任的将军?”,仿佛是普通人之间再常见不过的问候,可明明两人是战场上的敌人。那时的他,恍然感到藏在被冰川包裹的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醒了,在南齐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人这么客气地同他说话;

    打架时,她会为她的轻敌而抱歉,也会由衷夸赞他的武功,可明明龙仰芝是法修,最鄙视武修的法修,甚至还是敌国的法修。

    后来,二人因为互换身体,有了更多交集。

    她的性格很好,每次被他糟糕的脾气惹火,都只会佯装生气吓唬人,不久就会率先原谅他;

    他不会忘记那一夜,她通过犀角笑着同他说,“娄元川,以后你在南齐有朋友了”;

    她不久前问自己,能不能让她省省心,明明她才是最让人不省心的。

    他曾以为,这姑娘定是从未经历痛苦才会如此明媚,后来才发现二人的经历其实极为相似,都是因自身修炼之道不容于世而受尽歧视,只是她选择了拥抱世间,世间最终也回报她以美好。

    自从师傅死后,娄元川身心饱受折磨,龙仰芝的到来,乍然点亮了晦暗深渊中的所有色彩。

    他觉得,这世间似乎也不全都是糟糕的,至少还有龙仰芝。

    他久违地想对一个人好,却手足无措,最后他找到那镯子碎片,以此为承载物,笨拙地将自己的心意一点一点地刻上去。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喜欢她。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娄元川心中已有主意,他对着满天星辰朝南跪下,重重拜了三拜。

    “师傅,如今酉州城外天罗地网,已经回不去了。”

    “恕元川无能,您的冤屈,徒儿无法帮您昭雪了。”

    “元川本该在此自戕以报国,但......”娄元川转头看向睡得恬静的龙仰芝,发自内心的一笑。

    “仰芝,还有她的家人,他们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元川实不忍令其跟我一样坠入地狱。”

    “之后所为,皆是徒儿自愿,还请师傅莫要迁怒于他们。”

    “徒儿罪该万死,黄泉之下,自当向师傅请罪。”

    他重重叩首。

    如今二人插翅难逃,凭他娄元川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逃出酉州,龙仰芝的境况则更糟,淋了这么场雨,能从鬼门关出来就已是佛祖保佑,又怎能让她再冒险。

    况且只要他离开酉州,龙仰芝的叛国之罪便板上钉钉,届时她和她想保护的家人都将置身险境。

    为今只剩下一计。

    娄元川撑着地缓慢站起,取出怀中的灵犀角摊在掌心,犀角之上贯穿首尾的白线在月辉下显得格外圣洁。

    五指瞬间收拢,啪的一声闷响,掌心中的犀角碎裂。

    他不指望龙仰芝对自己能有多少感情,更不奢望龙仰芝能喜欢他,毕竟她自己说的,她对所有人都挺好的。

    他娄元川只是其中之一。

    他不敢想象以后龙仰芝与别人在一起的场景,仅仅是想到将来可能有其他人跟龙仰芝用这一对犀角传声,他就受不了。

    许多事情无法控制,他为今能做的只是毁了这只犀角。

    就算世有犀角千千万,但只要毁了这一只,这一对就独属于它们二人了。

    以后,龙仰芝看到剩下一只犀角,或许能勉强想起他来,这就够了。

    矛盾,又不矛盾。

    犀角碎片在娄元川的手中被碾成粉末,他张开手,褐色粉末中点缀着些许白色,顺着指尖被风带着落到地上,落到石缝中,落到山下。

    粘上月辉的粉末如萤火虫一样迎风而去,不知能不能飘回南齐。

    楚云靖就是在这时候看到的娄元川,怒从中来,一发不可收拾,楚云靖眸中燃着熊熊烈焰一跃便是几十石阶,抛下众多护卫朝山顶杀去。

    山顶的少年倏地转头,眼神凌厉如箭,一抬手,千万道冰刀在刹那间凝成,劈天盖地朝楚云靖射去。

    楚云靖也没跟他客气,宝剑一挥,灼热的火舌瞬间迎上刀刃。

    极寒的冰与至热的火相撞,停云山又一次剧烈震荡,大大小小的石块滚落山崖,粉身碎骨。

    武修与武修的对抗,修为都是极宝贵的,能省则省,殃及周遭乃是大忌,但两人这时谁都不在乎。

    火光散去,冰刃消融。

    水雾烟气尽散时,顶峰上再次现出形容狼狈、衣衫褴褛的少年身形,只见他手中握着一把缀满宝石的匕首,虚虚架在龙仰芝的脖子上。

    “都给我站住!”

    娄元川居高临下,朝楚云靖挑衅地笑了笑:

    “再靠近一步,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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