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错·捌

    火龙来势汹汹,龙仰芝倒也不惧,她微微矮身,一脚勾住案腿,借力躲到六尺开外。

    在此危急时刻,她还不忘捎上那本厚重的《星经》和琉璃瓶,被她紧紧揣在怀中的《星经》书脊处还停着一只褐色残蝶。

    火龙见一击不成,愤而将整张书案和坐榻卷入滔天烈焰中,同时,阵眼处又喷出一条火龙来。

    龙仰芝大脑飞速运转,转念已算好此次攻击的落点,抢先一步跃进安全区域。

    要破这种最低端的符阵并不难,只需寻到外围最薄弱处强行突破即可。如今这具身体蕴藏的修为倒是不少,然而法修武修修习法门不同,龙仰芝完全用不出来,若是强行冲出,最多只能保证性命无虞,具体会被这阵法伤成什么样,龙仰芝心里也没数。

    娄元川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在南齐自己的营帐里都能被暗杀。

    龙仰芝实在无法理解这群奇怪的南齐人到底在想什么。

    没办法,保命要紧。

    龙仰芝咬咬牙,提起碍事的长袍往计算好的薄弱点移动,好巧不巧,正是营帐的正门。

    即将到达之际,第三条火龙像是掐准了时候一般,张着大口挟猛烈之势朝出口袭来。

    不过依计算结果来看,会稍晚一步。

    龙仰芝本想抓住这一线生机,一鼓作气硬闯出去,万万没想到千钧一发之时,脚下竟是一个踉跄,浑身上下瞬间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气压制住,迅速移动的身形生生被拖住了。

    经此一变,想冲出去业已太迟。

    龙仰芝反应也是极快,电光火石间,她当机立断往旁就地滚了几圈,堪堪避开火龙,但离出口处却更远了,四周其时已被烈火点燃,营帐中未被火舌燎过的地方越来越少。

    她半蹲着,眸中映着炽烈的火光,一手抱着厚重的典籍和琉璃瓶,一手撑地,连连喘了好一会才恢复过来。她感到浑身上下好像被坠了几个千斤重的铁球,稍稍抬起手臂都颇费功夫,屋漏偏逢雨,腹中又莫名传来一阵绞痛。

    糟糕,差点忘记娄元川这小子体质属水。

    此阵法虽以火符为表,里基却是土符,土克水,刚好与娄元川的体质相克。这也意味着在阵中待得时间越久,因相克而产生的症状就会越明显,身体沉重、腹痛极有可能只是开始。

    娄元川这个扫把星!!!

    龙仰芝全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困在这种糟糕的阵法之中。

    不管了!

    要说刚才还有顾虑,这时龙仰芝心中只存一条信念——不死就行了。她拖着千斤重的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深吸一口气后,硬着头皮往火海中的出口冲去。

    噼里啪啦——

    说时迟那时快,天顶轰然砸下一道刺眼的红光,带起一阵狂风,不偏不倚正中那阵眼。

    顷刻间,整个符阵全线溃散,半空处张牙舞爪的火龙登时崩成七八块,继而消散成黑烟。龙仰芝察觉到压在身上的千斤气力也尽数消失,浑身变得轻松无比。

    紧接着,又一道红色的剑光亮起,自攒尖顶处,哗啦一声自上而下破开营帐,持剑者的身影在这炫目的红光中纵身跃下。

    此人是个十几岁的高大少年,面色黝黑,眉毛又粗又浓,眼窝极深,打扮得格外随意,但其剑光却十分惹眼。这是火系术法凝聚在剑上所成的流光,法修者常用,但怪就怪在这火,每一簇都好似裹着一层鎏金。

    火本克金,但这少年居然能将二者融合得恰到好处,在那个稀烂符阵的衬托下,这两招简直是惊为天人,龙仰芝一忍再忍才不至于赞出声来。

    那少年瞧着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他只冲龙仰芝点了点头,就沉默地将她搀起,扶到帐外,一路无话。

    其时外面空地上沸反盈天,众人将营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其中就包括杨奇和杨锦年。

    “娄将军,没事吧?”

    杨奇率先冲上来,他将龙仰芝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而后才拍着大腿歉然道:“那叛徒太可恶了,竟然搞了一出声东击西。我们追到一半发现不对劲,立马就折返回来。娄将军请放心,那边已有元帅亲自派人去追,肯定跑不掉的。”

    龙仰芝点点头,被搀着瘫坐在空地上,那少年则又马不停蹄地返回火场,指挥其他法修灭火。

    “咦?你抱着什么?”杨锦年三两步走上前,对龙仰芝的敌意好像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不可思议,“这不是你早上从兰台阁借的典籍?”

    言下之意是武修怎么会如此珍视一本法修典籍。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1】嘛。”龙仰芝苦笑着回道。

    她面色惨白,另一只手自坐下之后便一直捂着腹部,不知为何,符阵被破后身上轻松了许多,但腹部的绞痛却愈演愈烈。

    “你跟龙仰芝到底是有多大仇啊?为了赢她,你一个武修居然特意去兰台阁借了典籍,如今还拼死也把它护在怀里。”杨锦年歪着头啧啧称奇。

    她面上敌意全无,回归一副天真稚嫩的神色。

    “将军这是尊重对手。”不待龙仰芝答话,杨奇立刻就替她寻了个得体的理由。

    就在此时,龙仰芝耳朵一动,蓦地感到远方有一股极其细微的灵力流动,她转头望去,只见傍晚时炊烟升起的方向惊起两只黑鸦。

    虽不能运用,但毕竟娄元川近二十年的修为还藏在身体里,原来一流的眼力耳力犹在,远非常人能及。

    在场有几个修为较高的,似是有所察觉,正欲回头。

    “额.......”龙仰芝发出一声痛呼,神情扭曲,手指死死抓着下腹。

    ——“没事吧?”

    ——“将军?”

    众人的注意力全又回到龙仰芝身上。

    “没事,就是腹痛......难忍。”

    其时她的腹痛已到了全然不可控的状态,好似有一把尖锥,正一寸寸旋转着扎入下腹之中,她浑身渐渐变得麻木,视线也慢慢模糊起来。

    当——

    一直被她握在掌心的琉璃瓶因脱力而掉落,瓶身碎成几块,朱红色丹药散了一地。

    杨锦年弯腰拾起一枚落在脚边的红丸,倏地脸色大变,冲着刚救出龙仰芝的少年大喊:“毕衍!这怎么是你炼的丹?”

    毕家,南齐炼丹世家。

    这丹药果真出自毕家之手,这波不亏。

    已无力撑起沉重眼皮的龙仰芝当即感到十分欣慰。

    “这......”匆匆赶来的炼丹师毕衍接过杨锦年递过的丹药,只一眼便道,“确实是我炼的。”

    听少年的语气,不单是难以置信,更多的是恐惧。

    “毕衍你疯了吗?居然还敢拿你炼的丹祸害人?!!”杨锦年急得直跺脚,“杨奇,快去找军医!你,快去找元帅!”

    火系法师?毕家?炼丹师?祸害人?

    失去意识前,龙仰芝又领略了一回南齐荒诞离奇的风土民情。

    ***

    ——“东边天晴,西边落雨。

    圣母出山,万事无忌。”

    模模糊糊中,龙仰芝耳畔传来一句童谣,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无意间的呢喃,又像是在诚心祷告。

    她顺着这声音睁眼,见自己正躺在一顶陌生的帐篷里,床榻旁挂着一副连山圣母像。

    其时外头天已大亮,一高一矮两个士卒正守在门口,适才念着歌谣的便是那矮个子。

    “娄将军!您终于醒了!”

    高个子火急火燎冲去禀告杨知渔,矮个子则着急忙慌地给她倒了杯水。

    “我睡了很久?”龙仰芝缓缓撑起身体,话出口时还怔了一瞬,显然还没能习惯娄元川的声音。

    “不多,就三天。”

    “!!!”

    这声“三天”宛若晴天霹雳,兜头砸到龙仰芝的脑袋上。

    也不知这三天娄元川又给自己惹下了多少麻烦。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跟在下说。”

    “将军,水还够吗?”

    “头还有点痛,让我先缓一缓。”

    面对这殷勤的士卒,龙仰芝又急又无奈,只得委婉地让他稍微安静一会。与此同时,她将另一手搭在胸前,很快寻到犀角的所在。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尖角之际,一阵微风从帐外拂来,带起几粒尘土,继而一位老者出现在帐中,正是元帅杨知渔。

    “元川哪,总算醒了。”杨知渔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

    “劳烦元帅亲自前来。”龙仰芝微微颔首,客套话张口就来。

    “此事乃老夫之过,自当前来赔罪。”杨知渔摆摆手,说得认真,“那日我着人去拿药,因为瓶子都是统一的,不小心拿成了毕家那小子炼的丹药,害得你昏迷数日。归根结底,没检查清楚就着人送来,还是老夫的疏忽。”

    龙仰芝诧道:“毕家不是炼丹世家吗?”

    “是了,你久居澄江草庐,自是没听过毕家的事。”杨知渔脸上难得现出和蔼神色,他抚了抚腰间挂着一条小竹竿,说道,“不瞒你说,自打七年前祝家桥之战后,正当壮年的英才全数陨落,许多世家举族覆灭,失传的秘术更是不计其数,从此南齐的法修一蹶不振。”

    “就拿毕衍这小子来说,他虽出身炼丹世家,但只习得了家传入门的鎏光真火,整个毕家便都折在那场变故中,只剩他一人。真正的炼丹术需要族中长辈亲传身教,仅凭剩下的那些典籍远远不够。后来他自个闭关炼了几年,倒是炼出了丹药的形状来,只不过药效嘛......”

    杨知渔垂眸,摇着头轻笑了一声,又似是在叹息:“不过也不至于吃死人,最多就暂时用不了修为、腹痛、昏迷几天,诸如此类症状而已。”

    十分凑巧,在外人看来,自己确实这三项都占了。

    “好在后来他想开了,不再执着于炼丹,而是另辟蹊径,将鎏金真火与剑术结合到一起,我见此举倒是颇有新意,就鼓励他试试,没想到成效还不错。”

    此时,杨知渔好像不再是那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元帅,只是个和蔼可亲的邻家爷爷。

    “对了,那天晚上的符阵究竟是何人所为,元帅可查出来了?”龙仰芝问道。

    “被他跑了。我们中了对方的奸计,追了一圈才发现他的最终目标是你,我想定是西虞奸细所为。”讲到此时,杨知渔眉眼变得锋利起来,赫然又成了那坐镇一方的杨元帅,“这件事我们还在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现在想来,这事真真乃是老夫失职,这样,元川以后若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只要在老夫能力范围之内,一定满足。”

    “那我能再去兰台阁借书吗?”龙仰芝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用白不用,留着到以后没准还便宜了那姓娄的家伙。

    杨知渔愣了一瞬,继而摸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何难?听锦年说,你为了打败西虞那姓龙的国师,被困之际还死死护着那本典籍。少年心性啊,想想我们当年也是如此哈哈哈哈。”

    龙仰芝尴尬一笑:“典籍毁了,也挺可惜的。”

    一个武修在危机关头,居然还冒着性命危险保护法修的典籍,她这才想通此次死里逃生后,众人对她的态度改观不少的原因。

    “你既然醒了,等会就让杨奇带你回卯州吧,我见你修为好像也还没有恢复,这里还是有些危险。”

    见龙仰芝一脸不解,杨知渔续道:“你昏睡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没收到战书,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个龙仰芝回雍都成亲去了。现下边境倒是暂时太平了。”

    “......”

    ***

    在遁地符和神行符的加持下,龙仰芝很快便来到了娄元川的澄江草庐。

    没想到这小子挺会选地方撘房子,草屋方圆几里景色宜人,有山有水有田,日光照耀之下,俨然一个世外桃源,唯独少了人烟。

    哞——

    草庐不远处,一头黑色水牛在田间悠然行走,见到凭空出现的众人,抬头叫唤了一声,似在表示欢迎。

    【娄元川!娄元川!】终于甩开了杨奇等人,龙仰芝一进屋就开始喊起娄元川的大名。

    另一头近乎是在她话音刚落时就丢来一句话。

    【哦?还活着?】语气不咸不淡,但听起来着实气人。

    脾气巨好如龙仰芝,连她自己也弄不懂为何每次遇到娄元川,总能一点就炸。

    【借你吉言,就差一点。】龙仰芝冷哼一声。

    哞——哞——哞——

    田里的那头水牛不知缘何忽然叫个不停,将娄元川的话全部盖住。

    就在此刻,龙仰芝余光忽的瞥见一只黄色的蝶正从窗外朝她直扑过来,速度惊人。

    她心下一凛,脚下立即移了个方位,灵巧避开。

    瞬息之间,只见屋前屋后同时升起四道光芒,两红两黄,最终在屋顶处汇成一个阵眼。

    龙仰芝一手扶额,颇为无奈地叹了声:

    “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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