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找到季李的时候，季李早在一个时辰前死去。

    那时瑶瞳在外招呼镇上幸存的居民辨认自家孩子，外面一时间叽里呱啦哭成一片，而幽深的大牢内，龙女看着季李的遗体，却陷入了沉默，四周静的连灯芯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都能听见。

    大概半个时辰以后，瑶瞳着急忙慌地进来，她告诉龙女外头的人散了，结界也快撑不住了，得赶紧带着季李离开。

    黑暗里的龙女抬手揩了一把眼角，而后起身低声告诉瑶瞳，季李已经死了。

    瑶瞳一听这话，先是满头的问号，接着便是难以置信地震惊，死了？！

    就在这时，一阵诡异大风冲开了牢房的铁索门，彼时还未见到来物，一股浓烈的海腥味便已经灌了进来。

    龙女的脸隐藏在了烛光照不亮的阴影里，没人能看清她那时的神情。

    这阵腥味儿的源头很快就现身，瑶瞳的结界还差一点才能布置完成，眼看就要来不及，龙女忽然伸出手，将她一把拉到了自己身后。

    瑶瞳一个踉跄，撞到了地上季李的遗体，可就在接触的刹那，她竟觉得那人像是还有气，也就在这个时候，前面龙女突然和那海妖开战了。

    这回龙女不再像之前那般犹豫，不等海妖拿出星罗海，她便送了一个死咒过去，炸开了海妖左肩一层黏腻皮肤，一股腐烂的恶臭味瞬间就涌了出来。

    这剂咒语的攻击是实打实的，海妖吃痛，手上一个不稳，那小黑球竟然掉落了下来。

    龙女看准时机，直接飞身上前，想要将星罗海抓住，可谁知那球竟像是长了翅膀似的，在空中一个扭身，又回到了海妖手上。

    “这东西可不是你能碰的！”海妖将那小球捏在手里，挑衅地看着龙女：“龙族至宝，尔等凡夫俗子，休要亵渎！”

    或许是那个龙字刺激了龙女内心深处的某些记忆，又或许是地上躺着的季李让她终究是忍无可忍。

    纵使过去在南山上，老道士曾告诫她无数次，无论遇到多么紧急的状况，都一定要尽力稳固自己的内海，不要冲动。

    可今时今日，面对此等情状，龙女只觉得内心有一股蓬勃的力量，快要抑制不住。

    那感觉很奇怪，龙女隐约有些不安，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发出一层绚丽的珍珠似的荧光，而在那淡淡的光芒下，她的皮肤开始有晶莹的鳞片若隐若现。

    瑶瞳没有注意到龙女此刻的异常，那个时候，她的全部目光，都被地上的季李吸引了过去。

    那个龙女认为已经死透了的年轻人，此刻胸口正在有规律的起伏，仿佛再次拥有了呼吸！

    这样的情形让瑶瞳觉得难以置信，这是连蛊虫都无法办到的起死回生之术，难道这人天赋异禀，咽气的那一刻，体内已经结成了人蛊？！

    瑶瞳终究没有忍住，她蹲下身，刚刚朝季李伸出手去，一阵光芒，便让她眼前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可惜岁月总是滚滚向前，因果之事，就连天上的神仙也奈何不得，只能在东冥的草场降下一场大雪，掩盖归人的痕迹。

    这日早些时候，韩沛生的同事就连连感慨，说东冥降雪，便是要出大事。

    彼时隔壁老管事站在廊下，伸出一只干枯的手，颤巍巍地去接雪花，他嘴里喃喃：“这是仙人出现时才有的异象，今天定是有神明降临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纷纷扬扬，直至午时，还未有要停歇的意思。三刻钟台添油后，趁着换班的功夫，韩沛生拿了堂里的灯笼，默默往草海去了。

    与邺城相比，草海风雪更大，那时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韩沛生的脚踝，他想尽量走得更快一些，可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去，都像是被困在了原地。

    耳畔呼呼的风声，唤醒了韩沛生脑海深处的，一些模糊的记忆。

    那还是他极小的时候，也是被困在了这般大的风雪里，有人在前头牵着他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前走，那人高大的身影替他挡住了刺骨的寒风，他因此得以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

    不料那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回头厉声道：“别看！星罗海是会要你命的！”

    星罗海？当这三个字清晰出现在他脑子里时，韩沛生忽然一惊，而这时，他也真切地在这场风雪里，听到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他有些难以置信，右手飞快握住腰间的剑柄，下一秒，这风雪就像是有感应一般的，忽然变小了，他看清了来人。

    任由额前的发丝被风吹乱，季李自顾往前走去，灯笼将他的脸照亮，他却又沉默走入了黑暗之中。

    就在季李的背影即将被风雪与夜色淹没时，那盏灯笼里跳动的烛火也悄然凝固，仿佛时间都被冻结。

    季李也停住了脚步。

    东冥黑漆漆的天上，裂开了一条闪着金光的缝隙，层层黑云自那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霞光，之后又有一束闪电，从那缱绻的祥云里冲出，朝着地上这两人劈头盖脸而来。

    一剂炸雷在草海炸开，那声音将邺城内的池塘都震出波涛。

    跷腿坐在理事厅办公的文书大臣惊掉了手里的笔，着急忙慌地跑到院外查看情况。

    彼时扫地的老管事已经跪在了院子中央，他热泪盈眶地，看着天上那片遥不可及的祥云。

    “神啊！是神明现身了！”

    管事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不知不觉间竟已铺满泪痕。

    和院子里激动的老管事不同的是，文书大臣只冷静地叮嘱手下继续手里的工作，而后默默走回内室，拿出了衣柜中的礼服。

    神明入世，东冥这群小地仙都是要出去迎接的。

    于是城中有官阶的，都在那道闪电后立刻停了手里的工作，风雪里，他们在长街白玉楼牌下汇合，而后要向东去。

    东冥神官依制着暗红色礼服，随着神官队伍的壮大，雪白的大地上，这群人像是一条缓慢蠕动的伤疤。

    而此刻草海中，被天雷击中的季李，已经倒在了雪里。

    韩沛生有些慌神，按理说季李如今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死一回的，可为何他一动不动的，毫无生气？！

    想到这些，韩沛生跪在地上笨拙的伸出手，准备去试探季李的鼻息，就在这时天上又倾泻下一丝霞光，正好洒在这二人身上。

    “且慢！”这声音远得很，像从高天上倾泻而下的洪钟。

    地上的韩沛生抬头望去，只见那光来处，已经化作一片金色的祥云，祥云上人影窜动，长乐天上七十二神宫皆在此刻现身。

    刚刚行走到草海的酬神队伍见状纷纷下跪，韩沛生的领导也在那里头，他看见了光里的韩沛生。

    韩沛生毫无顾忌地看着天上，直视着那些遥远的影子。

    这场景，他过去约莫是在哪本画册子上看过，那时他还在南山上学艺的时候，那里的修士，将这样的场景，称为神降。

    彼时邺城引渡堂的中庭里，老管事将脑袋匍匐到地上老泪纵横，他干枯的嘴唇被泪水浸湿，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说这样的情景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

    跪在他身边的童子问他，上一次见到底是什么时候？

    老管事说，还是上一回龙祸的时候，天神现世，钦定屠龙大将，斩杀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