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之内，一大片夹竹桃开得正好，几盏刻着祥云纹的石灯笼中，跳跃着宫人刚刚引燃的火苗。

    今夜只有一轮下弦月挂在半空，皎洁的月光倾泻在花朵上，又被匆匆路过的宫婢无意地撞碎，摇摇晃晃，铺了满地。

    丝竹声一直软绵绵地浮在半空，宸妃特意挑开纱帐往外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已经快到蜃楼了。

    来接引贵妃的宫人，早已换成了宸妃熟悉的那几位，他们不苟言笑，身上都带着味道浓郁的香囊。

    那味道让宸妃心里一沉，她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刀如今还被她藏在袖子里，等之后手起刀落，血腥味就需要用这辛辣的香料味来隐藏。

    年轻的皇帝如今正在蜃楼中央的花园饮酒，陌生的宫人向他通报了宸妃的行踪，他听后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点了点头。

    皇帝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将死的鬼，早在丞相露出狐狸眼的那一日，他就已经明白了所有。

    今夜宸妃的妆容依旧是如此精致，这是当今后宫里最为美丽的女人，只需一点粉黛，便可教明艳的花朵，在她面前失色。

    她在宫婢的搀扶下走入席位。

    宸妃走得缓慢，月光下的她，乍然美得像一副传世画，而她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正死死抓着那把匕首。

    皇帝端着金盏，做出一副醉酒模样，嚷嚷着要亲自给贵妃递酒。

    宸妃缓缓下跪，故作淡然地请安。

    皇帝依旧用那副疯疯癫癫的目光看着她。

    宸妃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心下一阵失力，却仍旧低着头不去看他，任由手心里的汗将刀柄润得打滑。

    彼时宫门处，御剑而来的季桑已经将几个高大侍卫放倒，其中一人倒下的动静，引开了夜巡的士兵。

    季桑反身跳上城楼顶，彼时他才看清，这夜色之下，偌大的宸宫竟然未曾点灯，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远处隐约有鼓声传来，像是某种信号一般，季桑不敢多留，飞身便跳入漆黑大宫，他必须得尽快找到皇帝。

    蜃楼夜宴仍在继续，皇帝以一种十分失态的姿势坐在正襟危坐的贵妃身边，噌的一声，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

    宸妃睫毛微颤，之后却再无反应。

    门口随侍的宫婢互相用眼神传递着信号，很快，宸妃的贴身婢女就已经同丞相一并，赶到蜃楼门口。

    皇帝没有转身去看，他却早就料到，今夜就是他的死期。

    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死期，总是有莫名感应，所以他提前就请工匠打造了这把匕首。

    可造出这把匕首，他却并非想仿效那些有气节的君主自戕，相反，皇帝只是割出了几滴血来，将宸妃酒杯里的液体染得粉红。

    “答应陪爱妃品葡萄美酒，”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失态，“只可惜，葡萄花未开，朕等不到了，只能以此作为替代。还请贵妃，畅饮寡人血！畅饮！”

    宸妃看着金盏之后皇帝那张有些失态的脸，一阵风吹来，岁月落在他们之间的灰仿佛被吹开，画面一帧帧地开始倒退，退回了他们初见的那天。

    那一日，宸妃此生都不会忘记。

    残阳下，葡萄架上落满了自己亲人的鲜血，扮作少年将军的皇帝策马而来，他擦净自己手上的血，骗宸妃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

    于是故事的最初，她也曾发自内心的幸福过，那个时候皇帝将一位优秀的丈夫演得入木三分。

    直到金蝶再次降世，宸妃才终于回想起一切，想起她的真实身份，想起皇帝对她的家族所犯下的血海深仇。

    不过是为了一剂丹药，他就屠了她的全家，可即使是如此，皇帝最终也没能找到那颗能够救命的内丹。

    之后他厚葬宸妃家人，赎罪般地，将其对于已故柳妃全部的爱，全都给予了宸妃。

    于是在过去的某一刹那，他们是真的像极了成了文人墨客笔下的眷侣。

    直到那天夜宴，金蝶降世，丞相露出了一双狐狸眼。

    这是帝国将亡的征兆，年轻的皇帝自登基以来一直都在为了这件事情预言排练。

    于是当这件事真实发生的时候，他不过只是依照他父皇的交代，有条不紊地发出诏令，至于那群修行人能不能救他，他已经不在乎了。

    这时，一支从暗处飞来的箭矢，飞快将宸妃面前的金盏打碎。

    侍女看清了来人，急忙在一旁大声疾呼娘娘。

    宸妃抬起雪白的腕子，绸缎大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把闪着光的匕首。

    皇帝看着这一切，却选择了沉默。

    就在这个时候，蜃楼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季桑踏着月色而来，一方剑阵已经护在了他的胸前，发出嗡嗡的声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脸黄毛的丞相，内心只感慨这狐狸洞中仙，竟然也到了今日这番造化。

    丞相并不和来人多话，起手结咒，立起一道蓝盈盈的气墙，挡在天上。

    蜃楼内，乐班伶人见状早已作四散而逃，皇帝走过去，捡起了地上的南音琵琶。

    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他竟然唱起了曲。

    一国之君亲自操弦，唱的却是南国的小曲，曾经在勾栏瓦舍间流传，写的全是男欢女爱的故事。

    他一边唱，一边看着宸妃，看着宸妃的眼神，一点点的从不解到变得震惊。

    “为什么！”终于，宸妃没有忍住，她甚至连声音都开始变得有些颤抖：“你为什么会唱南桥！”

    这是她年少时爱慕的对象曾经唱过的曲子，如今皇帝这么一唱，她拿刀的手，忽然就泄力了。

    侍女见状，急忙在一旁朝着宸妃喊，“娘娘，我们没有时间了！”

    彼时天上，那层淡蓝的光晕已经裂开了一条细长的缝隙，季桑即将冲破丞相的结界。

    皇帝却仍旧只是自顾的唱着，直到最后一个音节在空中消

    在丞相的结界彻底破碎之前，宸妃没有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那一刀，直接让音乐声戛然而止，她却也再不能寻到一个答案。

    这究竟是皇帝故意的，还是他真的与自己失踪的恋人有关联。

    一切的答案，都随着人皇血液的现世，被永远尘封。

    那个穿着华服，戴着冠冕的人类，不过刹那之间，便被体内的血液吞噬，变成了一阵青烟。

    季桑见状，急引出一道牵魂咒，随着那青烟飘散的方向追去。

    天上落下一声惊雷，顿时彤云密布，挡住了日出时带来的那一丝微光。

    阳海边上，忽然巨浪滔天，龙女和瑶瞳匍匐在老龟的背上才得以躲避。

    她们抬眼望向漆黑一片的天际线，这日无尽的夜，仿佛再也不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