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接连两日彻夜不归，灶台上的清蒸生蚝和爆炒生蚝，都还原封不动的扣在瓷碗里，韩沛生将家里剩下的几钱碎银塞进了腰封，又给水缸里剩下的生蚝换了水之后，转身出门去了。

    青川镇客栈二楼的厢房内，龙乔和季桑爬在那一小扇窗户上，正注意着街上的动静。

    自从县衙门口出那事之后，青川城内各个人心惶惶，都怕自家招惹了妖邪。

    而县衙依旧大门紧闭，那老书生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从未遇到过今日这番情状。

    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连夜写了一道折子发往海州军营后，便紧闭大门，任由城里的百姓，在县衙门口撒米祭酒，自发镇守妖邪。

    可城内的怪事，依旧接二连三的发生着。

    今日北市又有两户人家的小儿生了怪病，困不能眠，饥不能食，面如死灰，仅一口气吊着，十分骇人，郎中也束手无策。

    一群人见状哭天喊地的去请仙道，自发筹集银钱，要请仙道救命。

    仙道面对这群绝望的民众，却闭口不说解法，只说妖在县衙。

    在场一屠夫嗓门极大，听罢便嚷嚷着，抄家伙去县衙里头捉妖。

    那个纸扇书生，立刻挺身拦在屠夫前头，直说那县衙里头坐着的，可是宸妃娘娘的兄长，如今虽贬黜来了青川，可国舅爷的身份还在。

    现下上都有三十万水军，驻扎在百里外的海州，只怕他们这群人前脚进去捉妖，后脚整个青川镇就要给那老书生陪葬。

    屠夫怒骂这城内的妖祸，难道就无人可治了吗？众人听闻此话皆垂头丧气，面露难色。

    龙女仔细听着楼下这群人的辩论，季李小心翼翼的端了一盘糕点给她，她也没多看，只自言自语的说：“不停暗示妖在衙门，难不成这仙道想当县太爷？”

    这时季李注意到龙乔面前的茶盏空了，便想拿茶壶给龙女添水。

    他伸手摸了摸壶身，发现壶身冰凉，于是默默提着瓷壶，下楼去找跑堂的要热水。

    那时外头闹哄哄的，像是又有什么人来了，龙女将一块米糕塞进嘴里，凑到窗边一瞧，竟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个开医馆的老郎中。

    这老郎中在自家铺子里观察了几日，终于鼓起勇气，要向众人道出真相。

    龙女凝神听来，那老郎中果真提到了中元节的事情，心下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已将韩沛生送回了阳海。

    而这老郎中当夜摸不到韩沛生的脉息，今日便一口咬定，那晚他遇见的韩沛生和龙女就是妖。

    人群中有人提出异议，说道长已经告知大家妖在衙门，如今又提这一男一女，怕是不太可信。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看向仙道。而那仙道此刻眉头紧锁，思来想去，只担心这城内是来了别家的势力，要坏自己的好事。

    于是他装模作样的掐指起课，神神叨叨的，竟然同意了郎中的说法——那妖已经离开县衙，化作那一男一女，在城内行走！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无不倒吸几口冷气，纷纷又让郎中将两人的样貌详细说出，大家好立刻去捉妖。

    如今终于得到有效线索，现场气氛立刻变得十分热烈。

    唯独那仙道眉头紧皱。

    这时郎中又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忽然大喊大叫起来，龙女将身子探出想看个清楚，视线却被树冠所挡。

    她忽然想到季桑那个和韩沛生长得一模一样的哑巴徒弟，回头一看，人果然已不在房中。

    彼时季桑坐在圆桌前，还在等徒弟回来添茶，不料龙女神色慌张，让他赶紧一同下去救人。

    等龙女和季桑一前一后赶到楼下时，龙女已化作渔家娘子的模样。彼时季李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为首的老郎中，抓着他的衣袖不放，一口咬定他就是妖。

    季桑好歹也是名门正派的修行人，如今看到自家徒弟被指认是妖，当下便一口老血，直冲天灵盖。

    可他尚且还记得老道士的教诲，如今只强忍怒火，好言同在场的平民解释，说季李是自己的徒弟，他们都是修行人，不是妖。

    谁知郎中立刻反咬一口，大声说这妖怪一行三人，两男一女，如今两男齐了，跑了那个女的！

    众人一听，这可还了的！如今不得赶紧将这两公的制服，再去抓那母的？

    随即，人群开始朝季桑扑来，他们嘴里大声呼喊着捉妖，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无限神力。

    眼见即将被围住，季桑叩手结咒，一把银光大剑，立刻凭空生出，悬在半空。

    这情形看得那些平民，当下楞在原地，他们气势磅礴的捉妖号子，突然就哑了声。

    仙道站在人群后，默默观察着季桑的招数，却只能大概看出，这人和南山那一脉有牵连。

    抓着季李不放的老郎中，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最终哆哆嗦嗦的，说出了一句妖爷饶命。

    这话却是彻底把季道长激怒了。

    只见天上那把大剑，劈头盖脸的，就直冲老郎中而去，那阵仗把龙乔都吓了一跳，差点上去拦人。

    谁知大剑在离老郎中眉心一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季桑收了神通，厉声只说了一句放人。

    老郎中立马将手一松，而后扑通一声，顺势就给季桑跪了下来。

    在场其他人看到这番情状，竟也纷纷随之下跪，匍匐在地。

    前几日这些人怕妖，是因为对方在暗处。

    刚才这些人敢捉妖，是因为妖看上去势单力薄，不比他们的捉妖号子有气势。

    如今妖爷终于露了神通，一把大剑吓死个人，这些人立刻就意识到了实力的差距。

    于是转眼，他们就想起了青川的另一个传统——只要头嗑的响，或许就能让妖爷网开一面，放过自己。

    好几个颤颤巍巍跪在末尾的老头，当下甚至就已经想好，要给这妖爷在何处立庙，让他受何等的香火，只要他能网开一面，他们愿意像供奉神明一般的供奉他。

    季桑看着跪了满地的青川人，又气又无奈，只能大声和他们解释，自己不是妖，不要跪。

    那群人立刻嗡嗡回应，“您不是，您不是，您是神爷爷。”

    算来季桑在南山上已修行了两百余年，如今仍未生出仙根，离封神之日更是相差甚远，如今竟然在这偏远小镇被尊为神明，心下只觉得荒唐。

    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仙道，此时悄然结咒，趁着季桑被分心，便将一个死咒送了过去，打算亲自去解决掉这个变数。

    可这些都没能逃过龙女的眼睛，她在袖中结咒，又借着一阵过路的风，替师兄将那道咒术化解了。

    仙道见此情形，意识到还有道行深厚的藏在暗处，于是立刻收手。

    可他寻了许久，都没有在人群里找到龙女的踪迹。

    仙道遂拂袖而去，待行至无人街巷，又化作一只飞虫，飞入了县衙的高墙。

    而季桑和季李，因在人群中难以脱困，最后无法，龙女只能引来一阵大风。

    大风吹得地上这群人东倒西歪，趁着乱，季桑才得以带着季李化作渔夫，和龙乔一起离开。

    这三人走到青川的主街，龙乔仍觉得蹊跷，她问季桑，那装神弄鬼的假道士到底为何要搞这一出，难不成他真是为了那顶县太爷的官帽？

    而此刻县衙内，一身官袍的老书生正襟危坐，面对那个突然闯入的道士，依旧尽力保持着自己端方的仪态。

    对方却已然将一枚死咒结在指尖。

    老书生被咒术锁着喉咙，只能哑着嗓，问妖道到底是打算替谁谋天下。

    妖道开口说了一句什么，可这时外头起风了，听不清。

    大风将院中的竹林吹得沙沙作响，因此在院门外看守的侍卫，并未觉察到书房内的动静。

    风停后，妖道已将一身官袍穿在身上，如今他的样貌已然和那老书生相差无几。

    而书房内的一处大柜，被法术封锁，关在其中的老书生，生死未卜。

    此时，离开阳海前往青川寻找龙乔的韩沛生，在青川城外的大河旁停下了脚步。

    如今正值晌午，明晃晃的阳光，照的大河波光粼粼，变幻的水波下，隐约露出了河床上的一截黄色符纸。

    韩沛生站在岸边，顶着晃眼的阳光看了许久，终于将符纸上的符文看清。

    他心下一惊，抬眼再看这大河的走势，往东三十米，便有一水渠。这青川镇是引大河水，做的护城河。

    韩沛生继续沿着石渠寻找许久，终于笃定，这是有人故意在河底埋下的大阵。

    此阵大凶，借着水力，竟将整个青川镇包围。

    想到失踪的龙乔，韩沛生不敢再去细思这大阵布在这里的目的。

    平原风又起，送来了泥土的芬芳，与远处海水的腥味，逆风而行的韩沛生默默加快了脚步。

    他回想起龙女留下的那句话，“青川生变，”难不成，这河中的符咒就是龙女所预言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