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苏翡回到家，繁花海岬公寓13层1306室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脏衣服被扔进洗烘一体机，杜苏翡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她从浴室镜子后面的收纳空间里找到了一瓶快过期的卸妆液，也许是上任房客留下的，总算把脸洗干净了。
镜柜被合上，杜苏翡伸出手随意抹了两下，她的脸在残留着水滴的镜中出现。
杜苏翡说：“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既然我们共用一具身体，我希望我们能和平共处。”
她等待了一会儿，无事发生，又说：“你不出现，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手环震动起来，连绵不断，是一个提前设置好的闹钟，备注是：“会议”。
杜苏翡不得其解，不过她还是回到书桌旁坐下，打开个人电脑，她先在桌面停留了一下，看到一个名字写了“会议”的文件夹，然后又顺着线索找到了浏览器历史记录里面的会议地址。
她戴好全息设备，接入赛博空间。
银色的网络如同棋盘格一样在她眼前展开。数据流将她运输到一个秘密的地方。
在现实世界，她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在网络空间，人们可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任何人，通过自定义形象，通过自己选择在社交平台里发布什么内容，来决定在这里做真实或虚假的自己。
杜苏翡感觉自己陷进了柔软无比的沙发里。她坐在一个卡座里。
这是一间荒废的舞厅，被用来当做这次会议室的地址。
隔着加厚玻璃，一只蝠鲼缓缓游过，小丑鱼窜进珊瑚海。整间舞厅都被映得波光粼粼。
杜苏翡旁边的人出声道：“换个特效。”
海水立刻不见了。环境变成深山幽谷，一道瀑布飞流直下，树木在风和水之间晃动着枝叶。
声音再次响起：“老是这几个模板，我都看腻了。”
舞厅最终切换回了经典室内款。
自言自语般的对话来自隔壁卡座的一对双胞胎，她们一同坐在双人沙发上，姿态亲密。
两人都戴着面具，面具的图案呈镜像对称，她们身上的衣服也是对称的，拥有巧妙的镂空设计和极其大胆的剪裁。这是她们托某个小众设计师品牌特意定制的形象。那位设计师在圈内相当有名。
杜苏翡对面的阴影动了一下。她才注意到那里坐了个人。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偏着头去看那虚假的景色，实际上却在走神。他的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掌心朝下，支撑着头。脸颊的软组织被手指挤压着。
那人对视线的感知极为敏锐，杜苏翡不期然间和他四目相对，对方不甚在意地移开眼。
她听见旁边的双胞胎小声说：“隔壁坐着的那个帅哥是谁？”“不认识，新来的吧。”
房间里的人除了双胞胎之外不会产生任何交谈。
一串数据灌进这里，又有人凭空出现。先来的那个身形高大，肤色古铜，眼睛是浅淡的粉红色。他的脏辫从棒球帽下面钻出来，颈间挂着一根镶满钻石的项链，胳膊上的纹身蔓延到手腕。看着像不好惹的街头帮派分子。
另一个人，脸上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西装，不苟言笑，打扮得像三流电影里的喽啰特工，一出场就会被主人公打飞的那种群演角色。头发的两鬓剃得只剩青茬，头顶保留的棕色头发向后梳起，耳钉和鼻环闪着黄金的光芒。
他们各自坐下。
双胞胎吐槽道：“又是模板。”
“这几天商城在搞模板打折促销活动吗？”
“我看看……不是打折，是限时免费。白嫖怪狂欢节，口号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白嫖！”
“什么鬼名字，好难听。”
杜苏翡低头看自己，她穿着一条白色的帝政长裙，头戴一层轻薄透明的面纱。服装的标签随着她的意识浮动出来：“限时免费-帝政长裙白色套装，倒计时56分钟9秒”。
她进会议室前被商城跳出的白嫖怪狂欢节广告拦住了脚步，便随意在广告橱窗里面选了一套衣服试穿，没想到这一穿就脱不掉了，只能等服装自己过期。
会议规定的时间到了。
在众人头顶的上方，舞厅天花板中央悬挂的迪斯科灯球缓缓地旋转起来。斑斓的光芒落在地板上，扫过每一个人的身体。
全息投影仪播放了一段录像，是一场在某个露天体育馆里举行的现场演出。音响里传递出来的人声空灵纯净，背景音乐的鼓点敲打着听众的心灵。
杜苏翡观看着录像里被收录的现场画面，观众眼含热泪，大声合唱。
迪斯科舞厅的墙壁和拥挤的人群重合在一起，变成天堂，上空有人造天使在吟唱。
他们身临其境，享受购买演唱会VIP前排票的体验。
气味不太好闻，旁边的人挥舞着手臂，汗湿的皮肤黏黏的。前面的男人个头太高，挡住了她部分视野。
摄像机，手机和手持云台被一只只手高高举起。
安保背对歌手，握着荷枪实弹扫视着这些激动的男男女女。
杜苏翡被迫抬起头，仰望虚拟偶像的全息投影。
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她早已见过很多次。她在坐地铁时走地下通道时匆匆路过的大屏，她从家中向窗外望去时候能在高楼大厦之间见到的巨幅广告。
甘若烟，元老级别的虚拟偶像，时代巨星，至今活跃在一线，拥有一群忠诚度极高的粉丝，人数以亿计。当之无愧的星际第一歌姬。
全息影像播放完毕，他们从天堂掉回迪斯科舞厅。
“来新活了，伙计们。一笔大买卖。”
杜苏翡眨了眨眼，看见迪斯科灯球顶着一个漫画里常见的对话框。对话框的小尾巴斜斜地伸出来。
起猛了，迪斯科灯球居然在说话。杜苏翡分神留意其他人，他们都神色如常。
她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腿，眼前弹出一条提示：“当前模拟痛感程度设置100%，可拖动滑条进行调整。”
杜苏翡连忙关闭弹窗。差点忘了这里是赛博空间。这个迪斯科灯球背后是某个人。
“什么活？没技术含量的不要找我。”西装男人打了一个哈欠，这说明他现实里很缺乏睡眠，疲惫的困意反映在他的意识里。
“大灯球，把你那闪闪发光的特效关一下，晃到哥们眼睛了。”街头小子说，“哥们很忙，马上要去见个妞儿。你最好快点交代。”
灯球说：“刚才的全息影像就是这次行动的目标。有人想要那个人工智能彻底消失。”
杜苏翡忍不住确认道：“甘若烟？”
“对。”灯球说，“新鲜出炉的悬赏任务。动作不快一点，咱们一分钱都捞不着。”
杜苏翡有点好奇，什么人想要一个人工智能的命？
其他人关心的事情各不相同。
双胞胎很在乎酬金，她们是打工女郎。左边那位问：“客户能给多少钱？”
“十五亿新星元。定金百分之二十，可以提前确认。”
看来这位发布委托的客户相当自信，丝毫不怕有团伙提前拿了定金跑路。这笔天文数字对那位大人物来说不过是小意思。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客户一定有制裁背叛者的手段，组织内也有。
右边那位夸张地哇哦了一声，很给面子的捧场。
西装男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喃喃自语：“杀死一个人工智能？有点意思。”他每干完一票就会奖励自己一个新发型，换个模板，他正好想把这玩意儿染成绿的。
“大灯球，你也开始磕了吗？没别的意思，哥们刚进了一批货，看在咱们的交情的份上，哥们给你打折。”街头小子瞪大眼睛嚷嚷道，“你考虑一下，大灯球，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不是这个理？”
“考虑你个头！”灯球气愤地闪烁，对话框边缘变成锯齿：“别和我推销你那生意，说正事呢。”
“我和嘻哈人的想法一样，这事不太乐观。”天花板上倒吊下来一个人，她的头发以违反重力的方式贴紧她的身体，“灯球，我很关心你的精神状态。你是不是又开始犯病了？”
“灵妹，怎么回事，你来了也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双胞胎其中一个说。
“就是，你这出场方式吓我一跳。”另一个情绪比较外露，佯装抱怨道。
“抱歉。”倒吊的女孩咧嘴一笑，“我比你们到的都早。灯球说我和他撞衫了，让我不要抢他的风头。”
她穿着一条银色渐变喇叭裤，吊带上衣缀满亮片，假装伤心道：“他说让我赶紧来舞厅一趟。我还以为是开派对，掏出我压箱底的衣服就来准备大跳一场，谁知道是开会！”
“我们也是临时才接到通知。天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差点让调控局逮住。刚脱身就上线跑来开会了。”
“好巧，我也是，还好我跑路速度快。”
杜苏翡旁听着她们的你一言我一语，一颗心慢慢沉下去。
“姑娘们，抱歉我打断一下，复盘的话等会再说。”灯球说，“回答舞灵者刚才的问题，我郑重声明，我刚刚出院，精神状态很稳定。”
对话框快被加大加粗的文字撑爆了。灯球滔滔不绝：“的确，这个悬赏任务难度很大，可是我们未必没有机会。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我知道你卯足了劲想把其他中间人踩下去，特别是和你有过节的那几个，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忘了，算了这不重要。”倒吊舞者在天花板绕着灯球走了几步，“这个委托你真的非接不可吗，灯球？”
戴鼻环的西装男人说：“我是无所谓，不过有钱赚也要有命花才行。”
灯球发出一个叹气的气泡：“我真不该叫你来，舞灵者。”
“晚了，你知道我最爱说丧气话。”舞灵者哼了一声。
“我们是爱钱，但是更惜命。”双胞胎姐妹对视一眼，仿佛有点动摇，“这可是悬赏，肯定会有其他小队的人也来抢着咬一口肥肉。”
灯球说：“不错，据我的小道消息，有一个小队准备接单了。”
“哪个？”
“封锁线。”
“消息确准吗？”
“不会吧，排行榜上那个，封锁线？”
“拜托，你在说什么废话，还有第二个叫封锁线的小组吗？”
“淡定点，大家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一条封锁线而已。”
“灯球，我知道你偶尔精神状态有点问题，但从来不知道你居然是一个普通而自信的灯球。”
“你知道吗，你现在真的很像一个搞电信诈骗的，我合理怀疑你想噶我们所有人腰子然后卖钱跑路。”
“我验证了它的IP，是本人，没有被盗号。”
“嘿！不许人肉我，太粗鲁了！”灯球骂骂咧咧，“我这次可是有备而来！”
灯球把舞厅里其他灯光调暗，这里是它的地盘。舞池还残留着一点暧昧的灯光。
“向你们郑重介绍一下，这是新加入的两位伙伴。我的秘密武器，杀手锏！”灯球得意洋洋地宣布。
两个中空的金色纸球在空中裂成两半，彩带纷纷扬扬落下来。
对面的人站起来，杜苏翡这才发现他的身材比例很优越，宽肩窄腰大长腿。
杜苏翡愣了一下，也赶紧站出来，在灯球的催促下步入舞池。
她这一身白纱飘飘的打扮在舞厅里面显得格格不入。
站在她旁边的男人更是如此。他的肩膀和关节被玄色的铠甲包裹着，底下是模仿古代地球华夏国风格的丝绸面料服装。
灯球的光率先落在杜苏翡身上，它说：“嘿，魔女，我得把你的特质告诉他们，为了更好的合作。”
“我打包票，这些人都值得信任，是我的老熟人，固定队伍。”灯球说，“你可以像相信我一样相信他们。”
矩形的旁白框一个接着一个从与会者的头顶冒出。
“舞灵者。”倒吊女孩。
“言镜花。”“言水月。”双胞胎。
“嘻哈人。”街帮头目。
“丹宁。”黑客。
杜苏翡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水晶钉珠面纱牢牢地垂坠着。
灯球的对话框转移到杜苏翡头顶，矩形的旁白介绍道：“代号魔女，擅长心灵遥感。”
杜苏翡抿了抿嘴唇，拳头握紧又松开，心里没底但又不敢露怯。
她拿不准要不要和这群新同事打招呼，毕竟这个会议上的一切都带着在违法边缘大鹏展翅的感觉。
魔女来得不早也不晚，而且在场中一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观察别人。
灯球做中间人有一段时间了，它自从有一帮固定的手下之后就很少再拉扯新人了。
还有一点，赏金猎人的伤亡率太高了，特别是新人。危险总是无处不在。
中间人也分很多类型，但灯球绝对不是那种爱照顾小宝贝的保姆。它深谙鸡蛋不能同时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拉拢新人，也维护老人。
灯球注视过很多星际雇佣兵，看着他们在刀光血影和纸醉金迷之间挣扎，在血与火的试炼中证明自己。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足够毒辣，哪怕魔女只是一个新人。这没什么，谁不是一步步熬过来的？
他见到她第一眼就相信这个女人未来一定是干大事的人，因为她当着他的面手撕了一台机甲。那是在第二地球大学的一场入学考试。
好吧，说手撕有点夸张了，准确地说是那台机甲是被精神力撕裂的。
“很荣幸，这次我们小组除了新人之外还邀请到了一位外援。”灯球介绍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雨中泪。”
有人低呼出声：“我去！”
“啊？”
“真的假的？”
“大灯球，牛逼啊，我承认我刚才说话是大声了点。”
“雨中泪大佬，我是你的粉丝，你给我签个名吧！”
“别装了，你只是想拿他的签名照去拍卖，你个假粉丝！”
“我就不一样了，我直接嗨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