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茔

    翌日,几人已在长宁镇的柳氏医馆安顿下来。

    由于大家都是修仙之人,并未有宿醉后的头疼,是以一大早,青叶真人就神采奕奕地找了过来。

    青叶真人叫上青珞:“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青珞不明就里,却还是赶紧跟上了师父的步伐,师妹青果亦跟他们一道,却不知为何提了个白色的花篮。

    路上,青叶真人并未解释什么,原本就话多喜热闹的师父却是难得安静了下来,青珞察觉到了这种特别的沉默,心头隐隐有些猜测。

    青叶真人领着她们到了一片坟茔前。

    说是坟茔,其实只是深山中一个个不起眼的小土堆,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青珞站定在这片坟茔前,久久注视着这些小土堆,逐渐湿了眼眶。

    小土堆的数量不多不少,正好十个,俱是了悟门在那场灭门之祸中故去的弟子。

    青叶真人凝视着前方,低声道:“七十六年前,太一宗发布了通缉令,通缉令上只有三人,分别是我,你师妹青果,你师侄青秀,我便以为在那场灭门之祸中只有我们三人活了下来。”

    “后来又多方打探,确认你们已死于太一宗修士之手,我便来了此地建下这片坟茔。只可惜,在太一宗的追杀之下,我却是连墓碑都不敢立。”

    “小珞,既然你得了生机活过来,就去把自己的坟毁了吧,这片坟茔也能少一个不安的亡灵。”

    青珞垂着头,依言过去找到自己的坟茔,施法将土刨开,却看到当中放着一张下品的除尘符。

    再见到那张除尘符,青叶真人清咳一声,有些感慨:“当年我想为你们立一片衣冠冢,储物袋中却没有多少你们的东西。给你立坟的时候,思来想去,也只有你第一次制符时绘制出的这张除尘符合适。”

    师父的话也让青珞回想起了昔年的时光,那时她还小,只有五岁,头一次尝试绘制符箓,只绘制出了这张下品的除尘符,可那时她高兴极了,像是取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成就一般,兴高采烈地找到师父,将这张十分具有纪念意义的符箓送给了他。

    可一转眼,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她现在能绘制出更多更好的符箓,却再也没有小时候那般简单的快乐了。

    青珞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将土堆下的符箓重新捡起来,再次交到了师父手中。

    青叶真人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这张下品除尘符收好,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一般。

    将属于自己的小土堆填平后,青珞却并未停下来,她在这片坟茔里看了很久,终于选中一片空地,又开始再次刨土,似乎是准备再建一座坟茔。

    青叶真人和青果看着青珞此举,面面相觑。

    半晌后,终是由青果开口问道:“师姐,你这是……”

    青珞背对着他们,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

    她的声音很轻,又刻意说得缓慢,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哽咽,

    “我想再建一座坟茔,是给青秀的。”

    青秀……

    两人心中俱是一沉。

    这些年,原以为了悟门只活下来三人,青叶真人将青果安置在凡人界,自己却回到修真界四处游历,也是为了寻找徒孙青秀。

    可他怎么也没找到的青秀,今日却得知已经身陨了。

    青果急切得几步上前,拉住青珞的袖角:“师姐,昨日你与我说的那些,是不是并非全部?”

    青珞并不是想瞒着师父和师妹,她只是不知从何说起,那些痛苦而残忍的过往,她并不想让师父和师妹也一起承担。

    最后,她只得低声道:“是我没有护好师侄,青秀的死,是因为我。”

    “你在胡说什么?”从没对青珞说过一句重话的师父却厉声打断了她。

    青叶真人怒瞪着青珞,一贯没个正经的脸上是难得的严肃。

    良久,他叹了口气,又缓声道:“好孩子,师父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些年,你当是过得不容易,又经历了不少事,你怕我们担心,是不是?”

    “可我们是你的亲人啊,师父将你从手掌大拉扯成一个出色的修士,可不是为了让你替我们遮风挡雨的,在师父眼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小珞,你不跟我们说,又能跟谁说呢?”

    “可是师父……”青珞低垂着眉眼,声音里是浓浓的自我厌弃,“了悟门覆灭,是因我而起。师侄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边,我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我,了悟门或许不会覆灭,没有我,师侄也不会成为邪修,更不会被逼得自毁……”

    青果跪坐在青珞的身边,听得她的字字锥心,没有说话,只紧紧抱住了她。

    这样的师姐,让她觉得像是易碎的瓷片,让她也不由得落下泪来。

    然青叶真人却没再安慰,他分明看见了徒弟的痛苦和挣扎,亦察觉到这是青珞道心破碎之兆,可他却厉声呵斥她,

    “青珞,你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仅仅因为你,太一宗会出动那么多修士追杀了悟门?你以为仅凭你,就能救得了所有人?”

    “了悟门是我们所有人的,存亡与共,都是我们所有人,你以为仅凭你自己,就能担负起了悟门兴亡的责任?”

    头一次被骂,青珞有些愕然,她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一味地摇头,

    “不是的,师父,我没有这么想……”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又怎会将自己看得太重?

    她只是在那场灭门之祸中,失去了太多昔日一起欢声笑语的同门,她很害怕最后连师父也失去,所以才一直瞒着师父,即便早就认出了师父,也一直没敢相认。

    可她的所作所为呢,无论有再多的理由,也确实如师父所说。

    她独自在太一宗潜伏,正是想靠自己一个人给了悟门报仇,她那么渴望变强,也正是想成长为一个足可庇护了悟门的修士,让了悟门重现于世。

    她做的这些,是她太自以为是了吗?

    见青珞陷入迷惘,青叶真人叹了口气,收起了强装出来的严厉神情,

    “这些年的经历,与我们说说吧。”

    青珞垂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终是一五一十道出了这些年所有的事情。

    听着青珞说起自己在死灵之地终是寻得一线生机,师妹青果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听得青珞复活不久便独自潜伏进太一宗,青叶真人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直至青珞说起自己在海城认出师父,却没有立即与其相认的时候,青叶真人简直恨铁不成钢。

    “你好不容易活过来,不赶紧来找我们,躲在修真界好好修炼,还混进太一宗去做甚?在海城的时候你分明认出我了,还装不认识,你是想一个人去挑起了悟门的担子?你还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吗?”

    青叶真人再也忍不住,连珠炮似的打断了她。

    青珞被问得羞愧,呐吶的说不出话。

    她的确想一个人去扛起担子,因为她一直将了悟门的覆灭归因于自己,却也因此隐瞒了自己最亲最近的人。

    青叶真人摇头长叹,看着青珞的眼神中既有不满,也有心疼。

    “罢了,继续说吧,你在太一宗又干了些什么?”

    青珞的声音低落:“我在太一宗进入了藏书楼,却未想藏书楼的三位修士正是我的师祖和两位师叔,再后来,我认出了与我同一届进入宗门的弟子厉轻仞,正是师侄青秀……”

    “不对,师姐,你是说……”青果听得心头一惊,“青秀也进入了太一宗!”

    青叶真人却是冷笑一声:“你们可真是好样的!”

    青珞却不想师父斥责师侄,她解释道:“青秀进入太一宗,也是迫不得已,师父,你可知道,大师兄青泥是如何惨死于太一宗修士之手,青秀心中的恨意比我更甚,他焉能不报仇雪恨。”

    “拿青泥做借口?”青叶真人却并不买账,“我才是青泥的师父,若要替青泥报仇也是我来想办法,他一个小兔崽子上赶着做甚?若是青泥泉下有知,你觉得他会让自己的徒弟替他出头?”

    是啊,若是大师兄泉下有知,一定会让青秀好好活着,勿要迷失在仇恨之中。

    可她却没能护住师侄,她又如何对得起大师兄。

    青珞的头垂得更低了:“是我没用,没能让师侄离开太一宗,也没有在秘境中护住师侄……”

    “你就只会自责吗?你以为你是谁,护得了所有人?”

    青叶真人听不得青珞只会一个劲儿地怪自己,这孩子,给自己身上加的担子太沉了,他这个做师父的需得让她将担子一件一件地卸下。

    “秘境中又发生了何事?”

    师父问起秘境,青珞便止不住地回想起冲天红光中青秀那道破碎不堪的神魂,她沉痛地闭了闭眼,才颤声道:“师侄在幽谷秘境中杀尽了昔年追杀了悟门的修士,后来我又与师侄联手,终是杀了洪远真人,消息传至太一宗,我们便在秘境出口处被太一宗修士围堵。”

    “那时我和师侄俱是元婴圆满修为,本以为逃出围堵不难。可那位殿下手中有天机楼主赠的阵盘,借此将我困住,执法部的尊上手中亦有掣肘师侄之物,逼得师侄不得不燃烧神魂之力与之对抗,而我却被困阵中,什么也做不了……”

    青珞的声音愈发沉重:“师侄本可以先逃的,却为了我与太一宗十多个元婴修士苦战,这才失了时机,是我害了师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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