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璘直直看着她。
他的眼睛虽是黑的,细看也有深浅,像墨色的浓淡。里面有一点光,就在那浓淡的交界,晓星似的。眼神灼灼,丝毫不像方睡醒的样子。
惠歌倒在那里,一面苦苦挣扎,一面暗暗忿恨。恨她糊里胡涂的手,恨她没头没脑的心,恨她有气无力的身体,自顾自作闹,都不拿她的意志当一回事。睡前那样提心吊胆,结果该顾虑的不是明璘会生出什么事来,而是她会生出什么事来。
惠歌一咬牙,撇开头,撑坐而起。双手抚胸,长长吁出一口气,彷佛劫后余生。
明璘的眼光追着惠歌。
见她撂下他的发,脸色很难看,似乎也不好再提起这件事。心里惋惜,那是他放在她手里的,却没能藉此说上几句情话。
他跟着坐起来,柔声问:“你怎么了?身体不和吗?”
惠歌连忙往旁挪了挪,也不看他,只是摇头。
“洗漱之后,要不要我帮你梳头?”明璘又问。
“不要。”
话声一出口,惠歌自己先吓一跳。大略还是紧张,声音又细又软,甚至有些作娇的意味。
她重重咳两声,清清嗓子。
“那你要不要帮我梳头?”
惠歌闻言皱眉,忍不住睃了明璘一眼。
“不要。”
这一次声调回复本色,低而冷。
明璘笑了笑。
“我去船头,你去船尾,各自方便,不必相干。”
惠歌说完,赶紧躲出去了。
天很清。淡淡的一列云影,像雪地上的行迹。
水也很清,上下都是历历落落的青山。
这里的景致无论阴晴,无论模糊或分明,乍看都令人惊艳。惠歌看了些时,心气也平复了,方想起要洗漱梳整。
打理好了,她回到船篷里,看见明璘整束已定,正在那里打点早食。他转头看她,忍不住就笑了。
惠歌对于妆梳打扮一向不上心,没有梳篦,又没有婢女协理,就用手耙着发,找了几根枯枝细藤,胡乱盘起,缠上巾带,草草了事。蓬乱不说,还像座小山,盘石枯树,层累而上。
他笑说:“‘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你也相去不远了。”
从前汉人的楚国信鬼多祠,每祠必作歌乐,该国出了一位大文人,以那种歌乐的形式写了旷代鸿作。明璘吟咏的句子即出自其中的〈山鬼〉。
“差远了。”惠歌反驳:“我是人,不是鬼。”
“我是说你好看。既含睇宜笑,又窈窕。”
惠歌的面颊又有些热了。她必须承认,自己实在禁不住这样柔情巧言的明璘,所以身体难以自制。
她原是为了顾及情面,没有太冷落他,但是这样下去太危险,她要对他实行“戒严”──隔绝音信往来。
亡羊补牢,还是有救的。
她沉下脸,不耐烦地说:“不要废话。我饿了。”
“早食我想煮菱芰。菱芰可以安神定魄,补气强志,也有人说和蜜一起吃,可以长生。我看你脸色不好,好像心神不宁,吃这个或许会好些。我这一路采了不少,一并煮了,吃剩的也可以作行粮。菱芰生食的药性较弱,蒸煮为好。”
明璘的口吻一贯柔和。
什么心神不宁?还不是你害的!
惠歌正想回嘴,旋即又闭紧了。只在明璘看向她的时候,敷衍地点点头。
二人下船,到岸边的大梓树下设食。除了菱芰,明璘还带了菘菹和蒲菹。那菹菜是明璘自己作的,作法学自一个樵夫朋友。先汆烫,再洗冷水,最后用盐、醋和胡麻油腌陈,香脆好吃,经久不败。
明璘又说,江南常把这些菹菜称作鲑菜。“鲑”这个字读音不同,意思也不同。如果读成鞋子的鞋,指的是佐餐的副食,包括菜茹鱼蟹海错之物。因为这里的人经常吃这些东西,便以一字总名。他刚来的时候不懂,以为人们贫苦到吃鞋子,闹了不少笑话。
惠歌是下了决心的,明璘絮絮地说,她只是板着脸,不作声。明璘也有些觉得了。虽然跟着沉默了,他的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彷佛不说话也好,只要二人待在一起,怎么样都可以。
菱芰煮好了。
惠歌鲜少吃这个,剥得七零八落,明璘便将剥好的菱米放到她碗里,堆了起来。惠歌也不客气,只是吃。
吃饱,收拾。回船启程。
明璘在船尾摇橹。惠歌远远地坐在船头,临流揽胜。
蓝天,青山,绿水。
美丽的天地间,只有迟迟的摇橹声,咿呀作响。
不知道如何感觉更寂静了,彷佛远离尘嚣,去往异界。难怪佛家常以渡河、宝筏、彼岸等形象譬喻佛理。乘着悠悠荡荡的船,人也跟着虚静浮幻。
惠歌想起一个故事。
听说海的另一端,通往天河。从前有个人住海边,发现每年八月,海边都会漂来一根大槎,数年不失期。这人异想天开,厚备行资,乘槎而去。
头几天还能看见日月星辰,后来有雾,茫茫忽忽,就迷失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到了一处地方。华屋高楼,楼里有织妇。另一边有水,水边有男子牵着牛。
男子看见那人,大吃一惊,问他怎么来的。那人说明来由,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男子只要他去蜀都,找一个卖卜人就知道了,连声催他回去。那人乘槎而归,往返正好是一年。
后来到蜀都。卖卜人说,他是到了天河,因为算算年月,该时有客星犯牵牛宿。
然而相信的人也不多。
大家都知道,水往低处流,怎么会流上天际呢?只当那人发疯。
惠歌想到这里,震了一震。
一个预感像一条毒蛇溜了进来。
她疯了吗?
朝槿说过,中人没有不疯的,疯狂的形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朝槿自焚而死,却说是升仙。昙影说他是永生的佛。还有多年前看见的那个老乞人,对着晴天说又下雨了。
难道……她其实是疯了?
她疯了,所以自己想象出一个虚假的明璘,对她软语温言,柔情蜜意,再自己来到一个无人之境,用幻觉了却宿愿。
难怪这个明璘判若两人。
难怪她无法凌波而去。
因为至情所寄,她在骗自己。
现在那个摇橹的人是谁?
不知道。或许是她自己。
心在这里,身在那里。
这时,船外迎来一片水渚。杂草参差,苍黄斑驳。一只鸬鹚立在其中,毛色油黑,衬得一张黄脸十分光丽。
船靠近了,鸬鹚张开长长的翅膀,振羽飞起。
惠歌以为牠要飞走了,却是飞上船篷,跃到船尾。
她俯身看去,鸬鹚在明璘身边摇摇摆摆地游走,好像不把他当人看。一会,跳出船外,掠水而去。
野禽多疑,素来怕人,那只鸬鹚却一反常态。可知那个明璘是不存在的。
惠歌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茫然若失,呆坐着,心下一片惨凄。
她竟也迎来这般下场。
忽然觉得怀中热暖,掏摸出一个玉环,正是昨夜明璘给她的那个。
这玉环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顺手牵羊?还是盗墓发冢?
或许她先前并不是昏睡,而是失忆,作过什么都忘了。
渐渐有些莲叶。再往前是一大片。
时节递嬗的时候,莲的各种样子都出现了。叶子有翠绿色,有秋黄色。开着花,千姿百态,从含苞、盛放到零落,那红也是各色淡妆浓抹。结着莲蓬,也分绿的和枯的。
这片莲已是岁华末路,很快就要凋残,却缤纷撩乱,光景明媚,特别好看。
小船沿着莲渚簸荡,转入一条细流。一侧是峭壁,上方遥遥一道石崖,有劈削之势。青森森的林荫缀着几片枫红。另一侧的莲从水中一直蔓延到一座土丘。茂草猗猗,开着淡白的星星点点的小花,晴空之下,分外清荧,像轻浮的雪霰。
隐约有条小径,蜿蜒而去。后面层峦迭嶂,绿树森森。其中有棵树缠满藤萝,树顶窜出一丛白茫茫的草,形似芦苇花。远远望去,有些像个人,白发苍苍。
明璘挨着一棵枯树泊船。
惠歌也不管他,紧接着就跳上岸,径自往上走。
那个明璘是不存在的。
她要找到其他人,诊视自己的疯病深浅。
土丘上果然有一条小道。看了看,一头树多,应是入山的方向。一头草多,或许通往村落,便往那一头走去。
她走了一段路,看见一群女子,从前面的岔道走上来。
走在最前头的看着年纪最长,约有二十来岁。髻鬟也是老成的样式,梳得低,有些搭着背。头后绾着一根不知名植物的枝条,尾端结着累累的紫花黄果。
女子生着长而圆的一张脸,脸色杏黄。两只眼睛凑得近,更显得面颊宽绰,很敦厚的样子。衣着简朴,一身窄袖青布襦裳,除了腰间的黄纱带,别无花样。
她一手揽着一笸箩的莲蓬,一手擎一枝盛开的红莲,大概是充作蝇拂,时时挥舞。背着一个方竹筐,里面也有几支莲蓬探出头来。
后面跟着三五个少女,穿着一色素旧,但是头上簪着各色的花,红红白白,袅袅娉娉,也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她们满载而归,伴着咚咚作响的莲蓬,一路唧唧哝哝,说说笑笑。
惠歌迎上去,对着头戴紫花黄果的女子说:“借问女郎,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行人安静下来,好奇地打量她。
一时无声。
惠歌想,或许是她问得奇怪,怎么会有人到了这里却不知道是哪里,要给个合理的说法。于是又说:“我听说这里有个白云村,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说完才觉得不对。她两手空空,根本不像旅客,明摆着说谎。
那女子皱眉笑了笑,回头对同伴说了一串话。
惠歌一怔。她听不懂那串话。
这才醒悟过来,她们语言不通。起初距离远,只当是听不分明,原来她们说的不是汉语。鼻音甚浓,字与字之间密密稠稠,绵绵袅袅,有些像唱歌。
众人把一个少女拱了出来。
桃子脸,浓眉细眼。嘴巴大,笑起来有些傻。头梳双鬟,各戴一朵大花。
那花约有手掌大小,花瓣薄而皱,像粉色的縠纱,中心一簇鹅黄色的花蕊。身材瘦小,顶着一头显眼的花饰,有一种娇痴之气。
她们叫少女“小雨”。
惠歌听着是这两个字,实际也不知道意思。
小雨咧着嘴,笑问:“你不懂吴语?”
原来说的是吴语。
那么这里真是梁国了。
惠歌摇头,再问一次这里是什么地方。小雨说是若耶山。
这时有另外一个少女凑上前来,两手搭着小雨的肩,补上一句:“会稽的若耶山。”
这少女眉目水灵,形容姣丽,是用心打扮过的,一行人里只有她脸上带着脂粉。翠黑长眉,粉腮朱口。
耳上戴着铜耳珰,一个大圆外边绕着一圈小圆,像小巧的菊花。卷着衣袖,露出一大截胳膊,戴着双圈铜跳脱,略嵌在肉里,衬得肌肤柔嫩腴润。就连头上戴的和小雨一样的花,颜色也更酣艳风流。
小雨叫她“接祥”。小雨说,接祥从前在山里救过一个士大夫,学过一些东西,汉语说得比她好,但是每次都要先拱她出来,自己躲在一旁偷听。明明也不是怕羞的人。
接祥回嘴说她就是怕羞。又转头笑嘻嘻地问惠歌:“你长得像胡人,口音也很特别。你是流民吧?从哪里逃过来的?海上?”
惠歌一时语塞。
明璘说的会稽是真的,若耶山也是真的。为什么她想象出来的假人能知道这些讯息?难道那个明璘是真的?
那么也不能直说她是给他掳来的。如果这群人将他们移送官府,处境只会更危险。
这时,后面的众女子咭咭哝哝,起了骚动。
接祥也看见了,拍拍小雨的肩:“你看那边那个人。”
小雨矮,歪着身子朝惠歌后面看,发出惊叹:“那人真好看!”
“我听人说,这山里有个书生,俊美无俦,难道就是他吗?”
“我好像也听过。有个美丽的书生,修身洁行,几乎不近人情。”
“就是像柳下惠那一类君子,不好色,无秽行。”
“你又心动了吗?”小雨笑问。
“我怎么能不心动?”接祥笑答。
“既然是有徳行的人,你别讨没趣了。”
“你真不懂男人。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心语相违,表里不一。”
接祥说完,瞥了惠歌一眼。惠歌看出接祥把她当女人,那一眼是在寻求她的同意。
接祥又对小雨说:“你不信?我去试一试就知道了。”
说完,人便闪身绕过小雨,迎了上去。
惠歌跟着转头去看,只见明璘背着青布幞走过来。神情淡然,不急不愠。
茂草夹道,秋花参差。一旁的斜坡上有几棵树,枝条形似杨柳,但是粗短,聚在树顶,像层层的流苏。
明璘走在一片苍黄青白之中,一身白衫白袴,衣袂微动,像一枝白莲,清新脱洒。
惠歌终于松了口气。既然这些人也能看见明璘,那么她确实没疯。
“郎君风仪不凡,何由至此?”接祥笑呵呵地,遣词用字也不一样了。
这一带常有士人前来。除了北方逃难过来的士族在此占山封水,治理产业。因为山水佳丽,也适合游历,甚至遁世幽居。明璘看着是个白面书生,秀绝人寰,虽然只身独行,或许来头也不小。
“此间有胜地。”明璘说。
“噢!来玩的呀!要不要到我们露白村看一看?也不远。”
“不了。”
明璘虽然回答简短,但是声色和气,便彷佛还有余地。
接祥执意周旋,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本来男女之间如有情意,对话是不厌其烦的,像汉人那首乐府诗歌:“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本人自得其乐,旁人莫名其妙。
接祥的意思,明璘也清楚,拒绝过一次,后面就不说话了,试图绕着走。可是小径逼仄,接祥又摇摇摆摆拦在前头,明璘也不好突围。
接祥见明璘无动于衷,改了主意:“既然如此,这朵香莲赠与郎君,留个忆念。”
她从提笼取出一枝半开的红莲,递了过去。
“男女之别,礼不亲授。”
明璘不接。
“郎君自有柳下之德,我亦喜桑中之欢。”
惠歌听到这里,眼睛也有些发直了。《诗》里有一篇〈桑中〉,描述汉人从前的卫国,男女相奔,不待礼会而行之。私会的地点是桑林之中──卫地很多桑树,后来便用来指称男女私情。
接祥此言,不仅不怕羞,简直是浪荡。或许是明璘坚拒,不得不把话说到这份上。也或许是她的同伴都不懂,所以无所顾忌。
惠歌站在那里,看着少女向明璘调情卖俏,愈发感到不快。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理由生气,她既要离婚,怎么还在乎明璘的风流韵事?大概是同性之间本能的竞争的敌意,像看着自己的羊圈外有狼在逡巡。
她人地生疏,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索性退到道旁,别开头去看天空,等着明瑾过来商议。
天上多了些云。乱糟糟的,像四散的毡毛。
惠歌看着云,脑际也是一团郁结。腾腾的怒气蒸着她,坐立不安。脸色更是阴森森的,像要追讨宿债。
明璘看了惠歌一眼。那副伤心的神色他记忆犹新。
从前作不了的事情,现在都能作了。
他说:“拙荆悍妒,凶残猛于虎。还望女郎珍惜性命,修身自重。”
接祥听他忽然提起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是恫吓还是玩笑,杵在那里。
明璘闪身绕过少女,阔步走到惠歌身边,牵起她的手。他笑了笑。
“娘子,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