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虞美上了个大夜，昨晚运气不好，几个工厂的物流出差错，没人安排装货，导致司机疯狂的打400。

    一直到今早临下班7点整，她还在处理没来得及反馈的工单。施虞美心里叹了口气，早餐也没什么胃口吃。下了班第一时间扫了辆共享单车就往家里赶，想趁着还没消散的晕乎劲，赶紧补个觉。

    一路上施虞美感觉有些浑浑噩噩，好久没这么忙过，除了几次突发系统故障，一般的夜班也就几个电话的事。只能感叹运气实在是差，一年365天，这样忙碌的夜班概率大约不超过3天。而恰巧，昨晚就被她碰上了。

    7点多，路上车辆不算太多，好在公司离家的距离不远，平时走路十几分钟，今天骑车也就五分钟的事儿。

    施虞美的家在老城区的一栋近30年楼龄的老房子，统共8层楼，她家在二楼。她从出生就住在这儿，身边的邻居都换了几波，施家倒是一直扎根着，颇有要与这老房生死相依的兆头。

    只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施虞美将车骑进小区，停在了单元门楼下。由于年代久远，一楼的防盗门半年前就坏了，用手轻轻一拉就能开。住户们也不是没跟物业反映过，但这种老小区的物业费每月几十块，物业也是理直气壮的推诿加拖延。最后生生拖到了半年后，依然没见到物业要维修的意思。

    这栋楼一共有8层16户，加上施家，一共只有4户业主住着。其余的房子，都出租出去了。原本楼里的热心肠一楼101户主在儿子的帮助下拉了群，集结着一栋楼的业主一起跟物业要说法，结果除了在住的四户，其余的业主要么不进群，进来的也都只是口头意思意思说要支持101，但从头到尾除了在群里附和几声，剩下的什么都没干。

    101住着一位老太太，几年前其老伴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后来老太太就一人住。偶然逢年过节，能看到老太的儿女来探望，但从来没见过他们在这里过夜。就是年三十这种日子，不超过晚上8点，施虞美总能从窗户看见老太太送孩子们出门的身影。

    都说养儿防老，可多少儿女能在老人身边承欢膝下？

    “小美下夜班回来了”

    正想着，施虞美便听到了101老太的声音。

    “刘奶奶，您这是买了什么好吃的呀？”

    101的老太姓刘。每天这时间，老太太都会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提着各色新鲜的菜。

    施虞美扒拉着老太太手里的塑料袋，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还研究起今天101的菜色。

    新鲜的大直排，糖醋排骨！

    “刘奶奶，您今天要宴客？这直排看着新鲜，没少下血本吧！”施虞美笑嘻嘻的提着袋子感叹。

    “宴什么客，还不准我一个老太太开个荤啊。新鲜蔬菜每天要有，肉蛋奶也不可少。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是是是，那还得是我刘奶奶讲究。”

    施虞美将老太太手里的袋子都提了过来，等着老太太开了门后，径直走进了厨房，分门别类的将袋子里的菜放好。还顺便检查了下冰箱里有没有过期的食品，看着没什么问题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冰箱里没有剩饭剩菜吧，检查结果小美还满意？”

    施虞美弯了弯嘴角，笑盈盈的回答道：“十分满意”

    几个月前，有天深夜老太太突然肚子疼的厉害，打电话给两个孩子想让人带去医院。结果一个关机，一个在外地出差。实在没办法的老太，上楼敲了施家的门。正巧下了中班的施虞美刚到家一会儿，还没洗漱休息。开了门看见老太太颤颤巍巍的扶着墙，险些就要摔倒在地。施虞美当机立断扛起老人送去了医院。一检查，急性肠胃炎。

    在医生的询问下得知老太节俭惯了，吃不完的剩饭剩菜总要放冰箱留着下一顿吃。结果吃到变质的食物，突发肠胃炎。

    在医院挂完水都是后半夜了，施虞美扶着虚弱的老人往家里回。小姑娘一路上一句责备叮嘱的话都没有，只是到了老太太家，二话不说翻冰箱，将那些剩饭剩菜全扔了。

    临走还留下一句：“以后时不时来检查，再被我看见剩饭剩菜，一律扔掉！”

    这才有了上面这出对话。

    老太太笑着说：“满意就行，今天的直排你也看见了，多新鲜。见者有份，晚上来吃”

    “行，早饭中饭都不吃了，就指着晚上这顿了”

    老太太听见这话，连忙摆着手道：“那可不行，你值了夜班不吃早饭伤身体的。要吃的，肯定得吃。”

    说完，老太太急匆匆的就往厨房走。施虞美还站在厨房门口处，顺势将人拦下。

    “刚刚检查完您的厨房，啥吃的都没有，您别忙了，昨晚运气贼差，接了一晚上电话。眯眼的机会都没有，我现在哪有胃口吃东西，只想见床就倒。”

    “那哪儿行呢！”

    老太太原地思考了几秒，又走进厨房，将冰箱里隔层的鸡蛋拿了两个出来。又在橱柜里拿出来一个小奶锅，接了水放炉子上，打了火，将鸡蛋放进去。

    “吃两个煮鸡蛋也是好的，下次你再下夜班，我给你准备早餐，以后就在奶奶这吃了”

    施虞美听见这话，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自从五年前施虞美的母亲姜小萍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关爱了。

    施虞美正准备开口说些感谢的话，却突然听见头顶传来闷闷的——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到地板的声音。

    她心下一凉，眼神暗了下来。

    “刘奶奶，我先回去看看”

    老太太也听见声响了，转身看见施虞美要走，有些欲言又止。

    “丫头……”

    施虞美提起气，勉强的弯了弯嘴角，佯装轻松的说：“没事儿，一会儿就来吃煮鸡蛋”

    说完，也没在看老太太一眼，快步的往楼上201去了。

    施虞美和她的父亲施建军住在201。

    施建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言简意赅的总结：赌鬼

    施建军出身农村，由于当年的政策好，有机会去到国企钢铁厂当工人，连农业户口也转到了城市。施建军年轻时很是吃苦耐劳，在厂里也勤勤恳恳，赢得了当时很多老一辈的好感。纷纷要把自己的女儿、亲戚家的女儿介绍给他。

    当时的施建军，称得上是个老实人。

    每天上班都自己带饭，最小号的罐头瓶子，菜就铺了不到二分之一。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施建军的同事都抢着将自己的菜分给他。还总是劝慰道：“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要多吃、吃好的呀。”

    施建军老实，嘴里嚼着菜，笑呵呵道：“我吃饭不用多少菜，带多了浪费。家里穷，帮衬不到，老娘说了结婚要靠自己，要攒老婆本”

    听到这样的话，那些长辈都打心眼里心疼这孩子。越发的想要帮衬帮衬他，于是纷纷做起了媒婆，隔三岔五的给施建军介绍姑娘。

    那时不会有人想到，后来的施建军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施建军在认识姜小萍之前，处过一个女朋友，是施建军师父高远的女儿。当时高远乐见两个年轻人走到一起，想到施建军的经济条件，还生出过为他们买婚房的打算。但是两个人处了没多久就因为性格不合分开了。分开后，高远还有意无意制造两人见面的机会，想着他们也许还能重新走到一起。

    但事与愿违，这之后不久，施建军就在外拜师学裁缝的过程中，认识了一起当学徒的姜小萍。不久两人便走到了一起，不到半年就领证结婚。这之后便是姜小萍怀上了施虞美，以及施建军单位分房，分到了这201的两室一厅。

    施建军的初恋，也就是高远的女儿高兰，直到现在也没结婚。

    姜小萍和施建军的婚姻并不是一帆风顺，反而几度分分合合。施虞美曾从姜小萍那里听过，她一岁多时，姜小萍跟施建军闹过离婚。当时高兰曾抱着施虞美对施建军说：“我来给她当妈妈。”

    原本那次闹的很厉害，姜小萍早早回了娘家，却在得知这件事后，当机立断返回了201。还叉着腰恶狠狠的警告施建军：

    ——想给我女儿当后妈，没门。我女儿的妈只能是我，你要还想过日子就过。不想过，女儿和房子都是我的，你滚。

    施建军当然不会走。

    后来施虞美成年后，听见这事儿，还问过姜小萍。

    “要是当时他走了呢”

    “走不了，你爸多小气你能不知道？吃了那么些年的苦就攒下这套房，他还能拱手让人？赔本的买卖他才不会干。”

    “况且……”

    施虞美还记得当时姜小萍的眼神，忽然柔和了下来。那是她少见的姜小萍温柔的样子，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妈妈强悍的跟个男人一样，从无小女人般的扭捏神态。甚至在她的记忆里，姜小萍似乎都没哭过。只有一次在跟施建军激烈的争吵后，施虞美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躺椅上，身体在轻微的颤抖，眼眶全红了，隐约有水光。当时施虞美给姜小萍倒了一杯水，姜小萍有些仓皇失措的说：“哎，谢谢小美，妈妈眼睛里进东西了，不是哭啊，别怕。”

    “况且，我也不能真的离婚。我离了婚，肯定要带你走的。但是你外公外婆一定会逼着我再嫁。我不想再嫁。总之不能给你找个后爸。”

    即便泼辣坚强的姜小萍，也抵抗不了那个年代女人大多数的命运。与其如此，不如跟着施建军，好歹他是孩子的亲爸。

    施虞美后来时常在想，如果那时候外公外婆不逼着姜小萍嫁人，施建军也和高兰重新走到一起。他们也许会生自己的孩子，而她和妈妈也能过着母女相依的生活。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美梦？

    但，她的人生，哪里有过美梦呢？

    施虞美推开201的大门，入眼的是散落一地的烟头和烟灰。刚刚那声在101听见的声响，是烟灰缸砸地上的声音。

    “一大清早又发什么疯？“施虞美坐进沙发里，也不去清理这满地的狼藉。

    施建军没喝酒。

    施虞美从他明清的眼神里判断出来。不喝醉，至少还能有效的对上几句话。

    施建军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眼神有些发虚的看了施虞美几眼，很快又飘向别的地方。

    “手滑了“

    “那就赶紧收拾，我熬了一通宵，没劲跟你扯“说完，施虞美起身想去房间拿衣服去浴室，却被施建军伸手拉住了胳膊。

    “哎，有钱吗？借我几百？”施建军笑着问。

    施建军年轻时除了吃苦耐劳，为人老实，最为那些厂里长辈们喜欢的，可能是那张过于帅气的皮相了。

    施建军笑起来特别慈祥，从小施虞美的同学见过施建军的，都会评价一句“你爸爸看起来又温柔又帅！”

    现在即便是老了，坏事做尽，笑起来，却还是能唬人。

    姜小萍不同，一脸凶像。经过岁月的蹉跎，苦难的折磨，姜小萍的面向是越发的尖酸刻薄。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依然笑起来温和如微风。

    施虞美咬紧了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几百块都没有？你丢不丢人？”

    “车坏了，车老板修了几天都没修好，说是有个零件要换。我能怎么办，等车好了才能开工啊。丢什么人？我没做事？我吃你的了？我每天赚的钱不都给你了，我找你要钱叫丢人？那你每天数钱的时候不丢人？”

    施建军原本是国企工厂的工人，在施虞美出生几年后，跟着一个朋友闹着要下海做生意。背着姜小萍，跟厂里办了停薪留职。那会儿姜小萍也是闹了一阵子，但最终抗不过施建军的坚决，只能忍着气，一起扛过最初的那段至暗时光。

    一开始施建军没收入，只能靠着姜小萍微薄的工资过活。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们还将201租出去，一家人搬去了姜小萍娘家。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施建军的生意便有了起色。渐渐的他们又搬回了201，不久家里就开始置换起电器，后来更是买了辆小汽车。

    苦了几年，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了，却又迎来了新的噩耗。

    施建军在做生意期间染上了赌博，眼看着一点点置办起的家底，又一点点的变卖。

    富贵来的快，去的更快。

    甚至是201，其实也在后面卖出去了。他们一直没搬走，是又从房东那儿办了租房。

    施建军染上赌博后，家底败光了，生意也黄了，一夕间不知该何去何从。后来是姜小萍说：“既然学了驾照，找个出租开吧。”

    起先施建军不愿意，想重拾生意，从头再来。但时代变的太快，当初那一套早就行不通。经过几次碰壁后，施建军不得不面对现实，走上了开出租的路。

    五年前姜小萍去世，施建军怀着几分愧疚，消停了下来。不去赌了，似乎是洗心革面，又恢复了当初那勤恳的样子。每天起早贪黑，终于攒下了一点家底，连带着施虞美手里的一点积蓄，付了首付，他们又从房东手里买回了201。

    施建军刚刚说的施虞美每天数钱，其实是父女俩齐心协力过一阵子。那时施建军每天开车的收入，除去给车老板的租子钱，剩下的都给了施虞美。施虞美每天晚上会帮施建军整理钱，将五块、十块的分别放好，准备好固定的二百块的零钱当备用金，多出的每天的收入就放好。到了五千的整数就去一次银行存起来。

    那几年，是施虞美人生里罕见的轻松的日子。

    但这样的日子只维持到201买回来为止。

    施虞美曾经以为，因为姜小萍的去世，施建军真的洗心革面。

    但其实施建军心里有自己的打算，诚然姜小萍的突然离世，唤起了施建军的内疚。但内疚的程度，只限于一套201。

    施建军认为亏欠姜小萍的，仅仅只是一套201。只要买回来，他就能赎清了，他就对得起姜小萍，也能再次理直气壮的坐上牌桌。

    施虞美曾经因为这件事跟施建军吵过，但最终，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她是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的。

    “你的钱是给我的吗？房贷不用还？你以为付了首付这房子就是我们的了？”

    施虞美一整晚没睡觉，此刻开始头疼了起来。她甩了甩头，在心里劝自己，不要跟他掰扯了。但嘴总是比脑子更快一步。

    “你以前每天的收入多少？付了首付后，你每天给我的数你不清楚？我不跟你挑明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施虞美叹了口气，已经无法形容这种无力感。

    施建军曾经赚大钱的时候，进的是赌场。现在赚不到那么多钱，开始混迹各种棋牌室。总之，一定要摸牌。

    “我不求你什么，我的收入你清楚，一个月不到5000块，我还不起房贷。你要是不想一起负担房贷，干脆卖掉，我也能解脱。”

    “你又扯哪里去了，几百块的事，怎么就扯到卖房了。你这孩子总是想的跟别人不一样，咱父女俩不是过的好好的吗，就几百块的事，还威胁人。都是跟你妈学的，一天到晚好日子不过，只知道揪着我的一点错处没完没了。”

    “你别提我妈。”

    头越来越疼，眼睛也干涩一片。

    是，几百块而已。只是几百块而已。施虞美也恨自己像只惊弓之鸟。

    她叹了口气，摸出钱包，不知道数了多少张红钞票，往餐桌上一扔。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了房间，随手将房门摔的——砰的一声响。

    施虞美直挺挺的倒在床上，耳边是施建军洪亮的咆哮。

    ——你摔什么摔，一点女孩子的样都没有，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施虞美不经常想起姜小萍。

    但每一次想起来，铺面而来的窒息感，会像海啸来潮一般汹涌的将她扑到。

    在施虞美的眼泪即将决堤的时刻，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她捞起手机，没看屏幕，划开了接通键。那边叽叽喳喳的声音，随着电流音一起响了起来，刚刚好拯救了差点被淹没的施虞美。

    ——施，我回来了，来F-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