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

    “生为傀灵却不甘为傀儡,不觉得可笑吗?!”审问之人厉声喝道。

    玄铁锁链哗啦一响,吊在半空中的女子被猛地往下一扯。大半个身子没入了水牢,露出一张小脸,如白纸般一点儿血色都无。

    “如今太平盛世,你一小小女傀只要安分守己,便可平稳度日。私炼魂刃,擅自割断傀线,逾矩作乱还不认罪,到底意欲何为?!”审问之人接着道。

    鸢尾胸口一窒,眼前昏黑,只听得耳边窸窸窣窣,辨不清音节。意识消散之际,腕上一痛,复又被提回了半空。

    迷蒙间听得那人又道:“圣上仁慈宽厚,念及魂刃已毁,你亦不过年方二八。只要认罪,便可允你入清池再造,不必困于这阴暗之地,也省去你我平白耽误的功夫。”

    火炬照得水牢忽明忽暗,池边溅了一地的水渍,像破碎的银镜。鸢尾垂目,良久,喃喃吐出两个字:“清池……”

    入了清池,洗去她十六载的记忆和妄念,才是真的永坠黑暗。自此,做一辈子的提线木偶,再无自由可能。

    “你的同伴皆已认罪。让那清池水洗一洗,抹了这些傀灵不该有的念想,往后日子安安分分,也能自在些。”那人接着劝道。

    “不……我没罪。”

    鸢尾神思恍惚,茫茫雪色漫上眼眸,似是瞧见了仙台山上的梨花落雪,以及,在那树梨花之下,教她诗书经史,要她自在如风的先生。

    记忆里的那株梨花枝叶繁茂,有两三根枝桠低垂,轻轻一跃,便能触到发顶。

    先生曾在一日清晨,牵着鸢尾细嫩的小手,在那里送别了几个结契下山的傀灵学伴。

    晨光熹微,穿过稠密的花叶照亮山间晨雾,如纱一样薄,似洒金一样璀璨,暖洋洋的,照得眼前的日子也如初夏般明亮热烈。鸢尾心思雀跃,念着要快快长大,也能早日如师姐们一样,去见见北都城的富庶安宁、灯火阑珊。

    她倏尔仰头,却见一旁的先生面露悲色,怔怔立在原地,犹如木雕泥塑,任落花如雪子般压上肩头。鸢尾不解,出声问道:“师姐们结契下山,先生不欢喜么?”

    先生笑着垂头,仍旧眉眼弯弯,“我望着你们能有一日,自己去见见这天地广阔,不必被傀线牵绊。”那话语好似日头渐渐爬上了山巅,亮堂堂的,直直照进了鸢尾的心底。

    想来,该是自那一刻起,山下的繁华灯火忽然就变了颜色,鸢尾小小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破了土,发了芽……

    “滋拉!”铁链磨骨般的动静再度响起。鸢尾身子又是一坠,堪堪停在了水面之上。

    “想好了么?!”审问之人走近,森然喝道。

    “别白费力气了……我不认罪!”鸢尾正色以对。

    “见你与我闺女年龄相仿,才好言相劝,何故如此执拗!真是乡间野物,难以教化。”那人懊恼,继而长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认罪书往火盆一扔。

    那纸轻飘飘的,在热流之上翻了两翻,终是被炭火上一丝窜起的明火勾住,撕咬了下去。火光骤亮,将那纸一口吞没,半晌,喷出一抹炭灰,在半空中飘飘洒洒……

    几日后,宫墙之内皇帝亲书一道谕旨:傀灵鸢尾,野性难驯,朕当加严惩。宜准法于大雪之日,乾坤台上施以封灵极刑,众人皆可前往,殷鉴不远。

    ***

    大雪已至,江山留白,岁暮待春归。

    鸢尾黑巾覆眼,被俩役卒一左一右驾着,拖上了汉白玉长阶,掷于乾坤台中央。

    离了水牢不足一个时辰,她身上囚服仍旧嘀嘀嗒嗒,散着血腥味。北风一拂,灰色麻布上便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高台之下百姓熙熙攘攘,多是挎着一篮子臭鸡蛋、烂菜叶子的,哈着气来回摩擦着手掌,蠢蠢欲动。

    太监尖利的声线刺破风雪:“傀灵鸢尾,敢悖天常,私炼魂刃毁人傀契约,狂妄不知罪。今处封灵极刑,以儆效尤。”

    语毕,鸢尾眼前的黑布被一把扯下。乍见天光的双目火辣刺痛,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地滑落。

    狱卒将黑巾随手一团,见状轻嗤:“哎呦,吓哭了呀。瞧这娇滴滴的样子,还真是……下贱!”

    两旁的侍卫闻言,纷纷好奇地往前凑。领头之人眼神露骨,在鸢尾身上肆意摸索游走,面上荡开浪笑,一副被迷了心窍的模样。

    恍惚间,那人目光触及少女眼里的锋利,一下惊了神,竟身形不稳,向后退了一小步。待回过神来,心下一股羞愤腾起,直直冲上了天灵盖。

    他怒目瞪向鸢尾,啐了一口,发狠就是一脚:“小贱人,还敢瞪!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鸢尾上身晃了晃,仍跪立着没有倒下。风刀霜剑中,一把铮铮的女儿骨,如利刃般扎在了高台中央。

    那人见状更是恼火,还想补上一脚。

    一旁的人赶忙拦下,谄媚劝道:“老大,这儿人多,消消气。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思及稍后会有贵人亲临,那人眼珠子一转,也只好作罢,嘴上还叨叨个不停:“哼!傀儡娃娃一个,还想跟我们一样做人……下辈子吧!”

    “您忘了,傀灵可没有下辈子了。”

    “贱种就是贱种!那就把她的骨头折断碾碎,封在烂泥里,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

    污秽谩骂在鸢尾耳边弥散开来。她恍若未闻,只静静跪着,身形单薄,乍看之下像个孱弱的人族少女。

    唯后颈隐约可见的鸢尾纹样,泛着幽幽蓝光,昭示着她的身份:一只断了线的无主傀灵。

    侍卫之中也有动了恻隐之心的,别开眼喃喃低语:“傀灵本就体弱。这么冷的天,能受得住等到行刑么?”

    “嘘——是她自己割的线,自作自受,有什么好同情的。”

    又一人凑近搭话,压低声音道:“都说傀灵生性淡泊,最是乖顺听话,更何况还有傀线牵制。你们说,她是怎么能反抗的?”

    “你看她那双眼睛,哪有半点乖顺的样子,也不像女子娇柔,倒真像是……上辈子杀人如麻,孟婆汤没喝干净的。”

    “孟婆汤你喝过呀?什么味道?”一人勾搭上说话人的肩膀,戏谑道,“这么言之凿凿,说的好像真有轮回似的。”

    “都这么说,你怎么知道没有?”

    ……

    世人道,大奸大恶之人不得入轮回,必将魂飞魄散。然天地悲悯,山水有灵,散落的灵魂碎片得以寄生草木,化作人形,为一世傀灵,以赎前罪。

    傀族貌美体弱,肤上小痣可生出傀线与人结契,受人族灵力滋养庇护。一旦结契,傀线不断,直至主人身死,封灵陪葬。

    当今绍安盛世,可谓是傀族最好的世道。花傀可为人妻妾义女,更有貌美无双的被收为世家小姐,送入宫廷,享无上荣华。

    旁人看来,是人是傀早已分不清。

    如此,赎罪之余还能得享一世安宁。这还有什么好反抗的。可鸢尾偏偏就是反抗了。

    半晌,在众人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中,鸢尾缓缓仰头。眼前辣意消散,渐渐恢复了清明。

    乾坤台地势高企,四周开阔,抬眼便可遥望灵山。大雪簌簌而下,山间雪松迎风傲立。白气冉冉,埋了半山枯荣。

    那日灵山围剿的马蹄喧嚣,已被白雪沉沉压下。眼前好一幅世道清明的安宁图景。

    忽地,礼乐起。在司礼监扯长的唱报声中,皇帝携贵族士大夫们姗姗来迟。

    雪意渐浓,仪仗又相距甚远。鸢尾分辨不清来人,只见各色锦袍上的金丝华纹翩飞,在云隙间洒落的日光下,闪着刺眼的金黄。

    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似是在跟她说话:“知道这里为何名唤乾坤台么?”

    骤然回神,鸢尾垂目不语。

    大昭皇帝携众人上前几步,复又开口:“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当年太祖在灵山之下修筑乾坤台,意在许下誓言。人族天下传续万代,就将庇护傀族永世。只要你们安分守己,识大体,受规训。”

    鸢尾嗤笑一声,喑哑的嗓音微颤:“草木自有清香,何须他人怜悯庇护。”

    唇角微动,有一丝血红滴落。

    皇帝神色威严,拂袖道:“冥顽不灵,不知覆露之恩!你的同族亦不能认同。为一己私欲破坏安定,实乃罪大恶极!”

    同一时间,乾坤台下众人应声,高呼万岁。

    皇帝双眸微眯,既见一片歌功颂德,便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他从身侧太监手中提起一支短箭,递予身后之人,沉声吩咐道:“熙儿,你来吧。”

    “是,皇兄。”那人应声,嗓音清润。

    少顷,只见一袭月白锦袍的清贵少年缓步上前。北风吹开他似流云摇曳的衣摆,如一轮皓月破云而出。

    此人正是永宁王夏明熙,大昭皇帝的幼弟。

    他用戴着玉戒的手指轻轻抚过短箭,眼波流转,而后又用指腹摩挲了下箭镞。桃木所造,质地温和,还泛有清香。

    一名太监躬身靠近,双手递上一把银白雕弓,颔首道:“小王爷,请。”

    夏明熙接过,挽弓搭箭,瞄准了少女后颈的鸢尾傀印,没有丝毫犹豫。

    箭矢于空中化作一缕金光,自傀印中心没入体内。倾刻间,鸢尾周身血气收敛,四肢僵硬,缓缓变成了一具人形木偶,倾倒在地。

    “好!”,“好啊!”,“杀得好!”,”大快人心!”……

    乾坤台下,百姓欢呼雀跃,将峻法压抑下的嗜血杀意一并宣泄了出来。北风呼啸,携着喝彩声乍起,盘旋着冲上了高台。

    夏明熙瞥了一眼人群,双眉微蹙,心下不是滋味。他随手一甩大氅,将弯弓扔在了太监怀里,大步上前,俯下身细细查看了起来。

    没了血气的人偶容颜更显清丽。夏明熙没来由地心头一滞,竟想起了多年前在北都城中的惊鸿一瞥。

    夜风吹得女子发丝凌乱,月光下一袭黑衣英姿飒爽。她眉间血点飞溅,比宫中贵人的额间花钿艳丽千百倍。

    夜市灯火喧嚣,人影憧憧。那一抹隐入人潮前的明亮骄傲,只一眼就能勾魂摄魄。

    想及此,夏明熙嘴角一撇,甩下一句:“真是祸害”,便毫不留恋地回身行至御前,向皇兄颔首回禀。

    雪越下越大,皇帝无意多留,命夏明熙留下善后,便匆匆带人回宫去了。

    小太监还在高声唱着罪名,扯着嗓子训导“知罪方能向善”。片刻后,嘈杂人声渐熄,台下百姓亦如鸟兽四散。

    天地肃然,雪落无声,似满树梨花坠下。

    合棺一声闷响,最后一队侍卫也驾着车,消失在了茫茫雪色之中。

    乾坤台下只剩两道人影,一白一黑。

    夏明熙抬手掸了掸肩上的雪,正欲翻身上马,却见沈屹初正一脸愁容地盯着自己。

    他脚下一顿,随即走近,也帮着那人抖了抖身上的雪子,摆弄起了男子衣领上的鸦青色狐狸毛,打趣道:“别板着脸了,累不累?有话直说。”

    沈屹初没动,凝眸细细扫过面前人的眉眼,终是忍不住发问:“何必为了一只傀灵犯险……还是说,你认得她?”

    “一面之缘”,夏明熙答得坦然。

    “那为何……”,闻言沈屹初更是不解。

    “想做便做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夏明熙出言打断,唇角微勾,掠过一丝冰凉,继而解释道,“如此好用的刀,就这么毁了,岂不可惜?”

    沈屹初双唇微抿,没再接话。

    他抚了抚身侧乌骓的鬃毛,随即跃马而上。乌骓仰头,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扬起马蹄击起了一片白雾。

    “哈,怎么说走就走。等等我呀!”夏明熙朗声一笑,翻上玉骢紧随其后,亦往宫墙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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