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的珍苑，春光无限好，湖光如练，阿杬信步于此间。

    不期然，她的视线对上一双清朗的双眸。

    齐澹好似许早就默默注视着阿杬的方向，忽见阿杬望向他，心中微微一动，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温煦笑意。

    “杬亦在此处赏景？”齐澹浅笑，拱手一揖。

    那日，宋后的话仍盘桓在阿杬的脑海中。她略一端详起面前这位清新俊逸的淑人君子。

    “正是，如今时节正好，闷在宫室里，倒是出来自在。”阿杬亦行礼。

    齐澹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轻皱，看了看少女。心想，莫不是他觉察错了，才几日不见，杬对他却生分了许多。

    此地位于珍苑的西南角，本就少有人往来，便是有人，大多是庶从，庶从面对这等贵人，亦不会多事，人来人往皆噤若寒蝉，那些步履来来回回，无人停歇。

    气氛安静得颇有些诡异。

    好在，齐澹迅速按下心中逐渐扩散开的伤心与失落，微笑道：“杬可瞧见羽父了？”

    阿杬一怔，未几，不掩疑惑地抬起头：“阿兄几时回成周的？我竟不知，还劳烦子容如实告知我才是。”

    齐澹莞尔：“太子虽在辟雍，却也得知杬不日将往宋国，祓禊那日，师氏隺会射时伤了左足与右臂，天子欲寻新师氏之际，我与太子便匆匆赶回，适才入王宫，是父亲命我往路寝向王上禀报些许政事，故与太子分离。”

    阿杬听到阿兄为她特意赶回成周，虽往常与阿兄斗嘴惯了，心中亦是一暖。

    阿杬冲他笑了笑：“阿兄往常自辟雍归来，不是去路寝，便是燕寝。多谢子容相告，杬就去寻阿兄了。”

    她正告别转身之时，齐澹望了望天，似感慨似惆怅：“羽父与杬感情之好，令子容想起自己的兄弟姊妹。”

    他这话意味不明，阿杬只得又转过身，奇道：“卿士夫人仅子容一子……”

    她是宋后嫡出，宋后御下极严不说，就说周王也颇听取她的言辞意见。庶室所出的兄弟姊妹无一不待她恭敬有加，一时，竟忘了这个时代淳朴美好的同时，争斗之残酷、血腥。

    然，话说到一半，阿杬终是感到汗颜，这话怎么问都有些挖人家事，不怀好意的意味。遂又懊恼，自己怎么多事问这句话。

    齐澹倒是没有丝毫愠色或难堪之色，“杬所言不错，我是母亲独子，兄弟姊妹皆非同母所出，自然无羽父与杬的感情，偶有感慨耳。”

    有台阶下，阿杬忙道：“便是无同胞兄弟姊妹，我相信卿士夫人的期望亦不会有所落空。”

    齐澹对此不置可否，像是想起方才阿杬说要去寻雩，夹杂着揶揄地笑道：“杬快去寻羽父吧，若再晚些，路寝和燕寝皆寻不到他了。”

    阿杬脚步一滞，知道他的意思，没好气笑骂：“子容平日可是端方君子，竟也与阿兄学起这等寒碜人的言辞来。”

    齐澹笑容依旧：“羽父若知道杬这话，恐怕要好生难过一番了。”

    阿杬瞪了瞪他，带上身后的寺人兰离去。

    这是她往常决计不会与旁人表现的动作。今日倒真奇怪，她原本想与齐澹疏远些的，不想，这关系似乎更亲近起来了。

    可回想一番，齐澹的言辞并无刻意与计较。随意说几句，两人便有说有笑了，难道真应了蕈所说，齐澹的身世十分符合阿杬。缘分吗？

    阿杬想了一路，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她并不是一个爱多想之人。正如在刚来到这个时代时，她不适应过，感到孤独过等这些情绪从未持续多久，她便豁达了。

    当她成为一个襁褓里的婴儿时，先秦时代的语言与现代截然不同，以及文字更是令人无从适应，这些生活最基本的事物，在当时的她看来如同巨大的鸿沟。

    犹记刚出生时，宋后宫里的几名世妇说着：“小王姬。”她却听不懂是何意，再大一点，她是同龄者最先会开口说话的，这无疑在王宫里外人们心中留下“神童”的印象。

    可他们不知，彼时，人前阿杬是“神童”，人后则是拼命地翻阅王宫里能看得到的简牍，与周围人说话中学习这个时代的语言发音。

    “王姬。”这是姬宫随身太宦郣的声音。

    阿杬思绪收回，一壁对行礼的太宦郣颔首，一壁望着眼前这座王者气派的大型夯土宫殿，蔚为壮观，规模之宏大。尽管如今诸侯国颇有架空周室之举，阿杬亦没见过诸侯国的公宫，却十足坚信京畿王宫，是列国无法伦比的。

    太宦郣在前引路，路寝为天子正厅，阿杬来此屈指可数。

    姬宫与一大夫正谈些什么，眉目间颇有神，看起来心情甚好。

    阿杬正款款走近，见此情景，目中不掩好奇。

    姬宫见女儿走近，与那大夫言了几句，便挥手令其退下。

    “杬此时怎来父王这儿了？”姬宫笑容可掬，问道。

    阿杬亦笑起来：“杬无事便不能来吗？虽说杬是寻阿兄而来。”

    平心而论，这一世的父亲待她一贯是好脾气，与前世事无巨细疼爱她的父亲，虽有不同，却也一般无二。阿杬看着姬宫，心想。

    姬宫听着爱女的调侃之言，也不计较，只道：“那杬可来迟了，羽父适才便出，目下应当在汝母亲处。”

    阿杬闻言，不禁叹气，心想：燕寝和路寝，一半的概率，她居然选错了，竟恰巧错开。

    姬宫听到阿杬的叹息声，不由哈哈笑起来，引得阿杬直瞪眼，又撇嘴。

    姬宫方止住，遂向太宦郣眼神示意。因此，阿杬也望去，只见太宦郣拍了拍手掌，好几名寺人鱼贯而入，一齐抬进两个宽敞又不失精致的漆螺钿箱。

    阿杬瞧了瞧在地上被寺人们打开的箱匣，里面置有许多镶着宝石，珠子，玉的饰品，形状也丰富，直、曲、弯、钩等，图案亦是精致，栩栩如生，有花卉、鸟兽、虫鱼等，大多由金银线勾勒。其中精品便被寺人奉于手掌，更为观之赏心悦目。

    她平日虽偶有懒怠于傅粉施朱，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阿杬亦不能免俗。

    阿杬脸上、心里皆美滋滋地，眉梢呈如新月，嘴唇弯弯。

    姬宫在旁思索了一番方才与那大夫谈及的简牍内容，复又翻找简牍，端看后又翻找其他简牍。

    与此同时，阿杬半斜下身子，身后寺人兰亦步亦趋，手中已有满当当的琳琅饰物。

    不日便往商丘，母亲的母国宋国是殷商之后，玄鸟是商朝崇拜的图腾，此物戴去商丘恰好合适。

    她这般想着，又端详了素手中剔透的玄鸟绿松颈饰。

    愈看愈满意，绿松本就难得，况且这颈饰上雕刻的玄鸟，技艺精绝。

    阿杬看了看寺人兰手中似乎放不下，自己又喜爱这绿松颈饰，索性便戴上它，顺便瞧瞧效果如何。

    姬宫正从堆积如山的简牍中抽身，正好看见阿杬打量着她自己。

    他露出可亲的笑容，缓缓行向箱匣处，道：“杬美甚，佩戴何物皆合适。”

    阿杬眨眨眼，华星秋月，道：“杬多谢父王夸赞。”

    姬宫见女儿俏皮之态，正欲说什么。蓦地，一缕缕阳光，从牖外斜斜落下，不偏不倚，恰好浮现在阿杬正戴着的玄鸟绿松颈饰中。

    姬宫眉头一紧皱，未几，神色凝重，“杬几日后便不在王宫内了。”

    “然也。”

    “汝舅父如今可称得中原小霸……“他语气一顿，愈发像是有气未发，“宋国虽乃公爵，当年武王分封时，想来是有意将姬姓诸侯国分封于商丘左近。时局多变，然，晋、齐竟遥遥凌驾于我王室之上，连楚子这等南蛮，竟敢自称王！”

    阿杬起初还浑然不觉，直到此刻，见到父亲因见玄鸟图案而动怒，才恍然大悟。严格来说，如今虽不是殷商时代，然，周朝亦同样推崇玄鸟。正逢阿杬即将往宋国，令姬宫看见玄鸟，联想种种……

    阿杬抬眼，正视姬宫，正容道：“父王……父亲！杬知此次往宋国，确是为外大母贺寿，然，父亲贵为天子，目下待诸侯连拿乔也不得，自是忿忿。如今情形，父亲比杬更清楚利害，更当稳重才是！”

    姬宫闭目，头微微下垂，良久，看了看阿杬，又目视前方，眼中仿佛一片空白，遂叹了口气，低低道：“余今日方知，武王有多不易……”

    *****

    垂柳婆娑，溪水潺潺，青山绿水，仿佛置身世外桃源，芳草萋萋，蝴蝶翩跹。

    精致宽阔的辎车，辚辚而行，周道上，不时有民人闲来张望着。

    只见，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身形瘦长，轮廓分明，从他自己的车马上走下，敛了服饰，方行至在最前方的车马。

    “王姬，一路赶至此处，依下臣之见，若继续赶下去，恐怕至黑夜方才有逆旅，今日，不妨于此逆旅歇下，明日再启程。”

    阿杬在帷幄内，听得是姬宫遣派随行的大夫颎父，并不怠慢，闻言便探出身，道：“大夫辛苦，便如大夫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