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过寅时，屋外月明星稀，蝉鸣蛙叫一片。
宁微把哭了近乎一晚上的阿宝哄睡着，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捂着疼得犹如无法呼吸的胸口，龇牙咧嘴踏上神针，用最快的速度赶往与季长雾约定的温泉溶洞。
她不就是放了他一次鸽子，用得着发动同心蛊折磨她吗！
以前他有事没赴约，她在溶洞里等了一晚上还没找他算账呢！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吸血鬼，放现代妥妥一资本家。
称得上好脾气的宁微一路骂骂咧咧踏进温泉溶洞，季长雾已经脱了衣服，舒服地坐在温泉里，靠着岸边闭目养神。
雾气氤氲，他宛若沐浴在晨曦中带着露水的艳丽玫瑰，使人看着那副美丽皮囊就忍不住心生愉悦。
但是，现在的宁微只想拧掉季长雾的狗头。
她皱了皱鼻子，悄悄绕到他身后，做了个把他拧着麻花的动作。
“过来。”
季长雾忽然出声，把正在做坏事的宁微吓得抖了个机灵。
救命，她为什么会那么怕季长雾。
季长雾双手放在岸上撑住身体，晶莹的水珠顺着结实有力线条流畅的肌肉流下，他食指轻轻点地等着宁微靠近。
宁微刚挪动到身边，便听见他说：“针灸。”
她冷哼一声，做了个锤他头的假动作，然后乖巧地拿出特制的银针，开启经络检测仪给他施针。
她宁微乃真小人，才不和这个可恶的伪君子计较。
不过，身为小人，总要薅点羊毛才对得起小人的称呼。
“剑君，你还记得去琳琅秘境前送我的小洞天吗？我觉着挺好用的，剑君能不能再送我一个？”
季长雾淡淡吐出两个字：“理由。”
救命，他长话短说的装逼样好欠打。
忍住动手的冲动，宁微笑容可掬：“我这么多年给剑君你免费治疗，总能再抵一个小洞天的价值吧？”
季长雾闻言侧头，眼带嘲笑：“本君这么多年为你保守秘密的价值，能抵什么？”
不愿意就不愿意，找什么理由。
宁微维持着温柔笑容，右手却是直接拍到季长雾脸上，把他侧过来的头硬生生转过去：“剑君，施针中，请勿乱动。”
季长雾白玉微红的脸颊霎时间铁青，悠闲点地的手指尖紧绷，他过于纵容这不知尊卑的东西了。
两人无话，温泉溶洞里陷入寂静。
然而过了半个时辰，今日针灸完毕，宁微收好尾后，栖息在心脏的同心蛊又开始发作，痛得她直接在地上打滚。
“哗啦”一声，季长雾从温泉中优雅站起，从容穿好衣物：“本君最近要下山，你没接到命令无须再来。”
说完，信步离开。
宁微剧烈喘息，躺在地上翻滚，瞥见往外走的高筒黑靴，靴面的金色暗纹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流光潋滟，刺得她双眼生泪。
她一定要把季长雾踩在脚底！一定要！
顿时，心脏骤停一秒，宁微瞳孔放大。
季长雾似有所感，边走边轻笑道：“同心同德，不得背叛。”
在昏迷前，宁微咬牙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收了与季长雾作对的念头。
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洞里只剩宁微一人。
她匆匆从储物袋里拿出一身干净的衣衫换上，对着温泉水梳洗一番，瞧着清爽许多，看不出一点受难哭过的痕迹才寻小道偷偷摸摸回到自己居住的竹屋。
一进门，阿宝就扑上来抱住她的腿，嗓音沙哑：“我还以为宁微姐姐也不要阿宝了。”
“傻阿宝，姐姐知道你最爱吃厨房师傅做得糕点了，就特意去厨房蹲给阿宝拿热乎乎的糕点。”
宁微半蹲，取出用油纸包好的糕点，细心打开油纸递给阿宝。
阿宝葡萄似的眼睛覆起一层水雾，她接过糕点的刹那，豆大的泪珠珠串儿似的不断砸在地上。
她撞进宁微的怀里，双手紧紧抱住宁微的脖子：“宁微姐姐，主人说不要我了，让我滚，不要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宁微回抱她，轻拍她的背部，嘴里说着安慰之言，但眉峰紧皱，《剑仙》里阿宝明明一直守护在延昭身边，从未出现过分别的状况。
难道延昭那边出事了？
延昭在琳琅秘境时分明是入魔之相，但再见之时，延昭体内的黑点全部消失，流淌着精纯的灵力。
当初在回来的灵船上问他，他却避而不谈，她体谅他刚失去元如师姐而没有过多逼问，想着慢慢来，不料这一慢，延昭已离开尘峰。
“我们去找延昭。”宁微坚定道。
她抱起阿宝往外走，打开门就看见陆饶迎面走来。
陆饶见到她明显愣了愣，驻足停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说：“师妹，巳时快到了，师父让我来通知你们集合。”
“师兄，能不能等等我？最多半个时辰，我立马回来。”
陆饶没问为什么，只道：“好，早点回来。”
得了同意，宁微拼尽全力跑去观剑锋，好在修仙者的体质强，跑十公里用不到一刻。
她对守峰的弟子说：“我找莫灵师姐，能否通传一声？”
借莫灵的名义进入观剑锋，然后“偶遇”段延昭，宁微以前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办法，但这样强行见人的办法不尊重延昭的意愿，所以她没有实施。
可是，他连与他签订契约的灵兽都赶走了，不能再放任他继续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肚里咽的这种逞强状态。
守卫的弟子进去通传不久，莫灵就御剑出来。
她额间略有薄汗，穿得窄袖劲衣，鞋旁占有湿润的泥土，应该是练剑中途被叫出来的。
“宁微。”她眉间冰雪似的漠然融化，微微带着笑意，“我记得你今天下山，你是特意来找我告别的吗？”
“我正巧有个礼物送给你。”
她从耳坠小洞天中取出一个玉镯。
“前些日子器峰送来几个小洞天，师父做主赠给了我们。这小洞天比之前储物的东西神奇几倍，既能装活人，还有防御功能。你初此下山历练，不知会有什么风险，我就去为你买了一个。”
她见宁微显露出拒绝的意思，强硬道：“我的东西，你不准拒绝。”
而后握住宁微空闲的右手，把玉镯带上去，打量一番，满意道：
“你的手腕纤细青葱，而白玉温润，极衬你。”
宁微骤然僵住，莫灵真心待她，她却只因为担忧延昭师兄而来利用她进入观剑锋。
玉镯是暖的，把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肌肤都暖和了。
“莫灵，我，我是，我······”她顿时结结巴巴，望着莫灵盛满星光的眼睛，说不出真相。
莫灵却牵着她走进观剑锋，指着一座附峰说：“三师弟住那座山峰。”
“莫灵······”
“宁微，我们是生死之交，换句话说，我们是朋友。”
宁微感觉到牵着她的手又握紧了些。
“去吧。”
手被放开了。
宁微当即放下左手抱住的阿宝，走近莫灵，亲昵地拥住她：“等我回来，阿灵。”
说完，退后一步，抱起阿宝去找段延昭。
莫灵双眼微张，站在原地许久，望着她的背消失在小道间，宛若还能感觉到被人拥抱的体温。
“师妹。”
季长雾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牢牢拥住她的腰，下巴搭在她的肩头。
他轻轻笑出声，犹如溪流从五丈的山崖落下时的潺潺，清脆而有力，却化成一根根细密的线勒在她的颈间，一寸寸嵌进血肉，危险又可怖。
她听到他轻柔唤道：“阿灵？”
瞬间从尾椎骨升起一股战栗，冷汗直冒。
——
“段延昭，你害死你的父母，害死你的姐姐，就是一个天煞狐星。”
“段延昭你注定命中孤苦，克亲克友。”
“······”
段延昭身处一片黑暗里，身后一团浓云似的东西向他袭来，细看才发现浓云是由数不清的人头交缠组合而成，他们都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张嘴巴，每一张嘴巴都张张合合细数他的罪行。
“不，我不是！”他拼命向前逃，哪怕前方亦是黑暗，没有一丝光明。
身后怪异的声音陡然变成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声：“延昭，如果不是你的无理要求，我和你的母亲葬身在冰冷的大水中。”
不，那不是无理要求，他是要去救阿姐！
声音又变成一个年轻的女音：“延昭，我好痛，他们要吃掉我，救救我，快来救救我。”
是阿姐，她一个人被魔种劫回魔域，现在肯定很恐慌害怕。
为什么不去救阿姐？懦夫！
他逃跑的速度逐渐慢下。
声音再次变成一个意气风发的男音：“延昭师兄，我喜欢宁微师妹。”
当陆饶说出这句话，他知道他必须把不知从何时升起的情愫压在心底。
骗过他人，骗过自己，在喜欢的少女面前，永远当一个热心体贴的师兄。
可他分明也向往温暖的太阳。
“延昭师兄。”
好熟悉的声音。
“延昭师兄。”
宁微，师妹？
“延昭师兄，我有话想对你说。”
黑暗猝尔退散，他从打坐中苏醒，一束阳光倾泻于昏暗的房中。
“延昭师兄，我知道你在，也知道你现在不想见到我们，但我有些话不吐不快。”
宁微面对禁闭的门扉，深吸一口气：
“段延昭你就是个傻瓜！”
“你明明懂得我们不仅仅是同门，更是亲人。以前都是如果有什么事不能一个人完成，就会说出来，大家一起去完成。”
“这次你干嘛傻傻得一个人扛？”
“那些外人都说你攀高枝要踢掉我们这些累赘，可尘峰上的大家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们更相信你是有苦衷的，总有一天你会说出来，我们都会耐心等你说出来。”
“你知道吗，一直追逐仙途的喻鱼师兄接替你，留在尘峰当了宿管。还有师父······他，他时不时就要去你房间瞧瞧，他可能快等不到你了。”
“遇见不能解决的事，师兄，你千万不要绝望，也不要放弃，尘峰是你最坚强的后盾，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阿宝强忍着不哭出声，大声道：“主人，阿宝不会给你添乱，阿宝会乖乖待在宁微姐姐身边等主人接阿宝回家。”
宁微搂了搂阿宝的肩膀：“这段时间，我要和师父他们下山做任务，回来的时候，给师兄你带一只烤德好的烤鸭。”
“所以师兄，我们约定好了哦，你要好好保重，等着我们回来。”
她手握成拳，轻轻碰了碰门框。
宁微停顿许久，然而日头渐高，她不得不抱着阿宝离开，师父他们还在等着她去天墉城。
她走得头也不回，所以没有看见，在她离开后没多久，紧闭的门扉开出一道缝隙。
段延昭透过缝隙看向被璀璨天光笼罩的前院，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洇湿地面。
随后，骨节分明的手擦干泪珠，啪地彻底打开门扉，段延昭走进庭院，黑瞳闪过一丝红光，妖异又骇人。
他嘲讽勾起嘴角：“宁，微？”尾调轻蔑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