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回到家已经不早了,他拿出手机准备给赵虹发个消息,一打开微信就看见列表里多出个不熟悉的头像,是今天下午新加上好友的宋清河。
宋清河的头像是一只简笔画小狗,寥寥几笔描绘出了这狗憨态可掬的模样。
顺着头像,江淮点进她的朋友圈,只显示三天,除了一条转发南城一中官微的推送,其余什么都看不到。
他又返回对话框,空荡荡的聊天界面上挂着一行灰色小字,“你已添加了宋清河,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当年分手的时候宋清河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下定决心要和他断绝往来,他那时被刚刚起步的事业占据了所有心神,只觉无力应付她的无理取闹。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时,宋清河已经去了远塘。
分开后的这些年他一心扑在事业上,看起来像是完全断绝了情爱。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还是会经常想起宋清河。
一开始每次想起都满腔的痛苦和遗憾,后来时间长了,工作也越来越忙,这种感觉才慢慢淡了。
这几年他成长许多,终于也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再想起宋清河时,就只想着有机会向她道个歉。
其实刚刚陈星川说得不对,他和宋清河当年分手不全是因为异地恋。
他也是后来才想明白,那时候年轻气盛,眼里只看得见自己被误解的愤懑和不甘,完全没考虑过对方在这段感情里的委屈和隐忍。
说到底,是他以前把自己看得太重。
江淮想起他们高中的时候,高一刚开学的时候,宋清河的座位就在靠走廊的窗边,他进进出出时总能看见她埋头做题的身影,认真得让他自惭形秽。
第一次考试之后,他特地留意了宋清河的成绩,班上第二十五名,年级上得排到五百名之后了。那时候他还挺为她惋惜,每天都那么努力,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成绩出来之后,他还以为宋清河会很沮丧,结果她反应平平,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埋头刷题,仍然每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认真学习。
那时候他觉得,这姑娘还挺坚韧。
高一下学期,江淮无意间撞见宋清河因为物理考差了哭得伤心。
他习惯性在每次考试成绩出来以后看看她的反应,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因为成绩露出情绪。
物理老师在课堂上当众批评她,说她蠢笨无比,不配坐在理科实验班的教室里。
这些话实在不好听,教室里鸦雀无声,但宋清河又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
江淮觉得,大概是她之前泪眼盈眶的样子漂亮得会蛊惑人心,他都开始为她鸣不平。
那天之后宋清河更努力了,偶尔还会来问他问题,他总是知无不言,每道题都给她讲得很仔细,还会列出相关的知识点,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希望她能站得更高。
好在她的付出也没有白费,高一的期末考试,宋清河物理满分,和江淮并列单科第一。
物理老师在课堂上大肆夸赞她的进步,像是完全忘了之前的言论,直说她是学理科的好苗子。
听了这话,宋清河慢悠悠的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说,她觉得物理没什么意思,已经决定要学文科。
江淮当时差点在课堂上笑出声,不得不说,这感觉是挺爽。
他看着宋清河笔直的背影,觉得自己也与有荣焉。
他知道她早就决定要学文科,但是她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此就直接放弃自己不擅长的物理。
而正因为不擅长,她才更要付出异于常人的努力去拿下它。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姑娘身上有股劲儿,像石头缝儿里挤出来的一棵草,坚硬的石头生来就不适合生存,但她偏偏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出花,你说,怎么能不被她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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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
宋清河接上何蓉和宋启明,他们到外公家的时候,舅舅何伟和舅妈肖明莉已经到了。
外公一看见他们进来就笑着说:“清河啊,快来看看!你舅舅一大早拿过来的大闸蟹,个头可大了,你最喜欢吃这个,待会儿可得多吃两只。”
何蓉麻利地戴上围裙帮着洗大闸蟹,笑着接话:“这东西没什么吃的,剥壳还麻烦,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偏喜欢这个。”
宋清河笑笑,挨着外公坐下,又问舅舅:“子逸没回来吗?”
何子逸是舅舅和舅妈的儿子,比宋清河小了六岁,去年刚考上邻市的大学,距离南城两个小时的车程,来回很是方便。
“他假期和同学去山城玩了,说是后面还想去香港,国庆也不一定回来。”何伟说起儿子颇有些无奈,“这小子上了大学以后成天在玩,我都担心他将来毕不了业。”
宋启明端着茶杯笑说:“不至于,上了大学那肯定和高中时候不一样,年轻人嘛,趁着这几年多出去看看也挺好的,以后可就没那么多时间了。”
几人正说着话,门铃又响了。
宋清河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开门,一打开门就被来人拉进怀里,“小清河,这才多久不见你怎么又长漂亮了?”
“小姨,你快进来吧!”宋清河笑着推她。
小姨何娟是外婆高龄产下的小女儿,比何蓉小了足足十二岁,今年还不到四十,她底子生得好,尽挑着外公外婆的优点长,再加上勤于保养,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宋清河长相随何家人更多,尤其长得像何娟,俩人站在一起像是姐妹俩。
何娟爱美,初秋的天气还是穿着一身番茄红的吊带长裙,精心打理过的长发卷着弯披散在背上,走起路来随着步伐摇摇晃晃,淡淡的玫瑰气息持久留香。
宋清河挽着她的手走进屋子里,正好舅妈肖明莉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何娟笑着喊了声嫂子,肖明莉也客气地回了个笑:“回来得正是时候,菜都好了,吃饭吧。”
何蓉端上蒸好的大闸蟹,一家人陆续坐上了桌开始吃饭。
舅舅何伟买来的这批大闸蟹质量很好,膏肥蟹美,宋清河吃了一口就满足地眯上眼,享受的小模样看得大家都笑起来。
正吃着饭,舅妈肖明莉问她:“清河,你和小周医生相处得怎么样啊?”
宋清河咽下这口肥美的蟹黄,她就知道逃不过去。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何蓉先笑眯眯地开口:“这事可得多谢嫂子你了,周医生这孩子是真不错,对清河也有心,上次我去体检,他听清河提了一句就记住了,一大早就跑来跟着忙前忙后的,真是不容易。”
“是吗?”外婆也跟着插话,“那确实有心了。清河,你觉得怎么样啊?”
宋清河顶着一桌子殷切的眼神头皮发麻,“还行吧。”
肖明莉看她表情不太自在,想了想,语调温和地说:“清河啊,我和小周医生的母亲也是老相识了,对他们家的情况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个孩子人品和条件都没得说,要不然舅妈肯定也不会介绍给你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法直接和舅妈说,相亲这种事肯定也不是说一见面就马上能成的,有什么顾虑咱们都得问清楚了。”
宋清河明白舅妈的一片好意,客观来讲,周医生也的确是个没得挑的相亲对象,她赶紧摇摇头,对舅妈说:“没有的,舅妈,周医生挺好的。”
肖明莉又夹起一只大闸蟹放进宋清河的盘子里,笑眯眯地点头:“那我就等着你们的大红包了。”
南城的习俗,经人介绍结婚的新人,都得给介绍人备上一份红包,金额多少不论,单是讨个彩头。
宋清河尴尬地扯出一个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话。
何蓉听了这话却是满意,赶紧拉着宋清河要以茶代酒敬肖明莉一杯,感激她的费心。
宋清河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像模像样地对着舅妈感谢一番,然后举起自己的茶杯一饮而尽。
本以为这一茬就这样揭过去了,没成想何蓉却兴致高涨,还不放过她。
她刚一坐下,何蓉马上又说:“既然你觉得都挺好的,下周就找个时间带周医生回来吃饭吧。”
宋清河觉得做人果然不能昧了自己的心,这才开了一个头,她就已经头疼不已,快要招架不住了,更何况后续还有无数的坑要她绞尽脑汁去填。
她正想着托词,宋启明先体贴地开口:“这个事急不来,清河和周医生才认识多久,你让他们年轻人慢慢处。”
“我也没让他们立马就结婚啊!不过是带回来吃顿饭,这有什么的?”何蓉瞪宋启明一眼,又转向宋清河,“你也别多想,就当是我要感谢他。上次我去体检,人家周医生忙前忙后也不容易。”
宋清河想了想:“妈,周医生最近挺忙的。”
“再怎么忙,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何蓉寸步不让。
宋清河很无奈:“体检的事情,我会好好感谢周医生的。但是我们才刚认识不久,贸然请人家到家里来算怎么回事啊?再过一段时间吧。”
何蓉放下了筷子,直盯着宋清河:“怎么就不能请人家到家里来了?”
宋清河突然觉得很疲惫,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内心深处向外蔓延。
有的时候,她真的不能理解何蓉的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这母女俩的对话一时僵持着,外婆打着圆场:“好了好了,都先吃饭吧。清河的事后面再说。”
何蓉还想说什么,何娟先柔柔地出声:“姐,感情的事还是要当事人自己说了算,清河也不小了,她有自己的判断。”
宋清河感激涕零地冲何娟眨眨眼,把刚剥出来的一整条蟹腿肉递给她,又埋下头不知道说给谁听:“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我有分寸的。”
何蓉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宋清河低头戳着盘子里螃蟹腿,暗暗瘪嘴。
一直默默听着的外公突然发话:“好了,都别说了。吃饭。”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下午,宋清河开车送父母回家,狭小的车厢里,一家三口相对无言。
临到了最后一个路口,何蓉叹口气,第一回在相亲这事上妥协:“清河,你不想带周医生回来吃饭就算了。”
宋清河从后视镜里看何蓉一眼,不确定她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愿意认真和周医生相处,你想慢慢来就慢慢来。”何蓉看着窗外,映照在后视镜中的侧脸上,写满了说不出的复杂。
宋清河顿了顿,小声说:“我没有不认真。”
何蓉还是那个姿势:“我知道你不喜欢相亲,但是我总不会害了你。你还年轻,有很多东西都看得不明白,偏偏从小就喜欢跟你小姨亲近,你又长得那么像她,我真是怕啊!”
宋清河突然觉得非常无力,无力之余,又生出一股无名的愤怒。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她像小姨,长得像,脾性也像。
小时候她很高兴听到别人这么说,小姨在她心中从来都是温柔美丽的代名词,她巴不得和小姨相像。
可是每次别人这么说的时候,何蓉都会不高兴。渐渐地,也就没有人说了。
小时候的宋清河不明白,小姨那么好,像她有什么不好的吗?
她拿着这个问题去问何蓉,何蓉怔怔的看了她很久,最后只说一句:“你不会像她的。”
后来她从长辈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小姨年轻时候的故事,家里人对此都讳莫如深,她了解的不多,只依稀知道小姨年轻时追着一个男人不放,甚至为了那男人和家人决裂私奔,最后大着肚子回来,把外公气得险些晕倒。
在那个年代,那样的荒唐事,闹得无人不知,全家人都深受其害。
但宋清河没有经历过这些,她成长的时代背景也大不相同,她自始至终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小姨追求爱情所做出的过激举动,要被何蓉施加到她的身上?
从她有记忆开始,何蓉就把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孩们都当成洪水猛兽,仿佛每个靠近的男人都是来骗她的,她也会被任何一个突然出现的男人骗得体无完肤。
长大工作以后,何蓉又催着她马上谈恋爱结婚,仿佛只要一只脚踏进了婚姻,她的人生从此就会旗帜鲜明的不一样,她就再也不会步上小姨的后尘。
宋清河很疲惫,同时也很愤怒。
她每次都说服自己体谅母亲的心情,但何蓉一直抱着过去的事不放,还总是翻来覆去用这些说辞对她进行道德绑架,宋清河实在烦不胜烦。
“妈,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都过去几十年的事了干嘛还要拿出来说?更何况我觉得小姨现在挺好的,是你们一直放不下!”
“清河!”宋启明急促打断。
车子正好停稳在小区门口,何蓉沉着脸一言不发,下车时把门摔得震天响。
宋清河被这摔门声吓了一跳,转而更是埋怨何蓉的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