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明月如盘,悬照千山。

    李扶桑猛然间从石榻上坐起,惊惧不安地望着四面的石壁,一点点地找寻着旧日的痕迹。她抬起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那双乌沉黝黑的眼眸中还残留着几分不可思议。轻轻的喘息声在洞府中响起,许久后,她才强撑着站起身,走向了前方石台,目不转睛地看着上头摆放的历镜。

    ——玉清三纪三百五十七年,春。

    而她死的时候,是玉清四纪二百三十一年,冬。

    神州有三大道脉,分别是玉清、无极、太上。执掌着三百六十年一次轮换,哪个圣地拿了执掌权,便在日历上加上道脉的名号,一回一纪。譬如现在,就是玉清圣地第三次执拿神州之权,且在任上过了三百五十七年。

    等到三年后,三大圣地要论法决一高下,按照上辈子,依旧是玉清圣地执拿神州权柄。

    想到了“玉清”,李扶桑的面色有些发白,眼中藏着深深的恨意。她师门覆灭、亲旧无一存身;她寿不满三百,道未证通明,便怀着强烈的不甘陨落;她数百年间辛苦奔走,到最后为他人做嫁衣……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遇见玉清圣地的嫡传清微说起。

    她以为自己得托良人,可所谓的少女心事到了最后不过是一场笑话。清微与她虚与委蛇、骗她结心契,到最后求的却是与他人一道飞升,而她肉身破散,魂魄离体,只能眼睁睁看着过往的功德尽数转移到了清微的身上,替他和他的道侣早就一条通坦的飞升路!

    她的一生,不,应该是神州所有人的一生都像是一个笑话,因为这片大陆的演化根本不是自然而成,而是上界为了清微和他道侣演化出的一片供他们渡劫飞升的地陆,在清微二人离去后,存在的一切都彻底崩殒!他们所有人都是清微飞升的垫脚石!一切的抗争、一切的奔走都没有任何的异议,她重活一世也没有意义,所有人都注定在那一日消亡。

    怒意、不甘以及灰败的情绪交织着,陡然间化作了一道悲愤的剑意,冲破洞府,在暗夜中呜咽长鸣。数息后,另一道凛冽的剑意应节而动,洞府外陡然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师妹!师妹!”

    李扶桑的眼睛倏然间瞪大了,那沉浸在浓郁情绪的神识陡然间清明了起来,她几乎在第一时间跑出洞府,迎向了那道声音。来人是她的大师姐练长生。

    她在的宗门名“天道衡”,是太上道脉下的一个微小宗派,宗中没有什么长老,师尊白荆衣、大师姐练长生、二师兄玄莲、三师兄卜剑缺,一共只有五个人而已。大师姐是第一个入宗门的,如今修到了金丹期,她跟三师兄都是大师姐代师授业的,故而关系很是亲近。在看到那张数百年不曾见到的面庞时,李扶桑几乎落下眼泪来。当初就是因为她要涉险救人,才害得大师姐落入险境,死在魔修之手,魂飞魄散,万分凄惨。

    而现在,大师姐完好无损地站在了她的跟前。

    李扶桑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了练长生,可下一瞬就被无情地推开了。

    练长生体味不到半点温情,一脸冷酷说:“小师妹,你怎么哭闹撒娇都是没有用的。我是不会把鸡腿分给你的。”

    李扶桑:“……”她差点忘记了,在这个时候,大师姐因为顺走了师尊养了快十年的五只长尾锦羽鸡烤了吃,正被师尊罚了面壁五个月。这才几天,就出来了?她没有说话,可眼神代替她问出了声。

    练长生眸光一转,掠过了“面壁”之事,而是板正了脸,尽可能装出严肃的模样,问道:“你的剑意怎么回事?”

    李扶桑的功法以《一气剑经》为底,一招一式都是大师姐教的,虽然说千人千剑,可就中微妙的变化,大师姐也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出来。李扶桑张了张嘴,试图说出那数百年的惨痛与伤怀,可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耳中嗡嗡作响,李扶桑抬起手,准备以法力在地面上刻字,然而宛如一阵风吹过,什么都没有留下。恍惚中,李扶桑发现,其中似乎藏着某种禁制,不让她将真相道出。

    练长生狐疑地看着李扶桑,从那微微摆弄的肢体以及翕动的唇中,她真的猜不出来师妹的所思所想,最后索性放弃了这一打算,而是一把拉住了李扶桑,道:“是剑法上出了疏漏吗?这样吧,我们去切磋看看。”

    李扶桑:“……”她只得被练长生拉走。

    月光如水,崖风凛冽。

    李扶桑的心中盘桓的情绪,渐渐地随着剑气一并向外倾泻而出。人人都似上界的傀儡,可对她们来说,亲朋故旧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她们也是从肉体凡胎走来的,也踏过千山万水一点点地成长,她们为什么不能是“自己”?为什么要受制于人?如果清微没能踏上那条路,是不是神州的一切就能够存身?

    大师姐的“指教”和李扶桑自己练上一夜剑法是截然不同的,等到日出的时候,李扶桑灰头土脸的,累得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大师姐倒是神采焕发,坐在了悬崖边对着大日吃烤鸡——可能良心萌生了那么点儿,递给了她一只色香味俱全的烤鸡腿。

    练长生:“如果师尊问你,你就说你练剑出了岔子,需要我帮忙指引,将我从面壁的地方请了下来。”

    李扶桑:“……”哪有什么良心发现?分明就是有求于人。大师姐闹事,师弟、师妹们背锅,是在她拜入山门前就有了的硬道理。

    她生机勃勃的、活泼的大师姐啊,她怎么能够不应下呢?

    只不过,师尊并没有问起此事。反倒是提起了下山参加三大圣地论道大会的事情。他们天道衡秉持太上道脉遁世清修的主旨,过往并不主动与各宗同道往来。太上离世,这导致了近千年时间,神州权柄为玉清、无极两大道脉轮流把持着。

    “不想去。”练长生第一个发表了意见,神情恹恹的,摆明了对下山没有半点兴趣。

    “我剑法未成,无意下山。”玄莲也跟着摇头,双眸一瞬不移地望着练长生的剑,想与她一较高下。

    “我得筑器。”卜剑缺同样理直气壮。

    紧接着,四个人的视线都落到了李扶桑的身上来。

    李扶桑的心微微一沉,上辈子,师姐、师兄们也是用了这样的借口推拒的,而她本就一心向外着天道山外的世界,迫不及待地应了下来,从而遇见了清微,与他同行,然而相知相识,最后像个傻瓜一样奉上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我——”嘴唇翕动着,李扶桑头皮发麻,在那双双藏满期待的视线下,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我去吧。”最后这三个字被她以轻快的口吻说出来时,她听到了同门松了一口气,而她心间似是有什么枷锁也松开了几分。好似有道声音叫她继续走一次,去走一条截然不同的通天路。

    “小师妹才二十岁,入山十四年,就已经蜕凡筑基了,我相信小师妹可以的。”练长生笑眯眯道。

    李扶桑听着汗颜。

    白荆衣捋了捋乱糟糟的胡须,随意道:“能不能获得什么不重要,只要走个过场就成了。”他的修为已经到元神境了,可并不像其他道君一样打理自己,露出一种玉树临风的样子,而是任性恣情、放浪形骸,长久之下,瞧着就像是山村里的孤寡糟老头。“桑儿,你跟我来。”白荆衣又说。

    李扶桑跟上了白荆衣的脚步。

    她自六岁被带到天道衡后,就没有再出过天道山的地界。在师尊眼中,她虽然见过舆图,可那与亲身走至有所不同,临行前,师尊必定会叮嘱一二。当初师尊说了什么话呢?她不太记得了。她整个人都被下山的喜悦冲昏头脑,根本就没有在意师尊的殷切叮嘱。后来啊,大师姐死了,二师兄、三师兄也凄惨身亡。在魔世侵袭神州时,师尊提起了尘封已久的剑,踏出了孤寂的山门。他为了抗击魔世而身灭,可谁会记得他呢?那时候众人包括她,眼中都只有一个清微。

    “桑儿,你要下山了,切记住,天心在我,求道为我而不为他人,向来都是顺为凡、逆为仙。”

    “大凡修道,切忌六欲。六欲动则六情起,六情起则道根浊,不守其根则大道远。”

    白荆衣的声音与模糊的记忆交叠在了一起,李扶桑灵台中神光一闪,乍然间回神。是了,当初下山前,师尊已经隐晦地提醒过她,别堕入万丈软尘的迷心障中,可她没将师尊的话放在心中,最后追悔莫及。

    重来一世,她不能再混沌下去了。

    李扶桑眼神微凛,朝着白荆衣一拜,认真道:“弟子谨记恩师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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