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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影流波(六)

    圣心宫内,水沉香本已燃得最浓最厚,但信尾“务必诛杀断不可留”这八个字落入圣心帝眼中,到底还是剜目剜心,皇帝的怒火再不能压住,猛地攥紧信纸,仿佛直要将那写下这些字的人的骨头都捏碎了。

    勃列便跪膝上前谨慎道:“老奴方才已仔细命司笔监匹配过,这确是四小王爷亲笔手迹和印鉴,绝无有假。”

    皇帝冷冷低吼出一声道:“朕心中自知,两府暗争相斗,到底不过下些小手段,如今看来,宗熙是真要取少康的性命,虎毒还不食子,他们却是兄弟,谁知我完颜一族竟出现这比虎毒还黑心的孽障,勃列你即刻传旨宗人府,夺去宗熙族中名位,从此禁囿四王府中,朕此生都不要再见他!完颜洪辉教子无方,罚三年俸禄,暂留封职,等我少康回来,朕再重重办他。”

    此刻不提及完颜康还好,一旦提及,料勃列一时也是垂泪:“六小王爷可真还能回来?”他心中到底记得完颜康的好。

    他不说倒好,一说,圣心帝忽也落下滚滚浑浊,颓然坐倒龙椅上,连呼道:“康儿,我好命苦的孩子……却是皇爷爷不该遣你去长白山祭天,才致生了今日的祸端!”

    圣诞之夜,中都城中彩灯已悬,照彻半天都是红彤透亮,城中百姓并不知恶信,此刻各家屋檐戸栋下已纷纷涌出人头来,如往年面带喜色走上街头,交相接耳,场面比之除夕之夜,更是热闹。街头巷尾、酒馆茶肆更是通宵不歇,直待天明。

    相比中都城中一派喜气,宫城之内却绝无半分喜色,大妃听闻皇孙噩耗,两度哭得昏厥了过去。皇帝惊急之下,又命人去将完颜宗熙直接下了天牢,一并免去完颜洪辉的三品王爷封爵。

    勃列接旨后便直奔四王府宣旨,虽是须臾之事,京城内各大朱门高户该知晓这消息的却绝不会比勃列的宣旨慢上半分,两座王府一嫡一庶,相斗十余年,虽有完颜康长白山天祭在前,却是到今夜此刻才真正水落石出,却谁知道会是这番两败俱伤的结局。

    皇帝此旨一出,也算是对得起完颜康,但四王府虽倒,完颜康若已无望回到中都城,完颜洪烈即便他日登基为帝,子嗣也已是最为为难之事,后日之中都城自有另一番继承人震荡,有心之人既是纷纷念着这一关,圣心帝更是心煎肝熬,由是愈发痛惜皇孙心切,竟要亲自赶往城外探个究竟,勃列好一番相劝后,才由他仍替皇帝再奔城外三十里的万古亭,讫有消息便立刻回禀。

    这一番来去颠簸,已接近子时,勃列一阵急驱快赶转出横街往北直门而去,忽听遥遥城门那已传来连番呵斥声,他不过停马细听就听得城门开启声响,不由得心中暗暗吃惊,人昏关城门,若非有紧急军情或皇帝特别旨意,又谁能于禁时开北直门?

    他忙带领一队金吾卫追赶而去,只远远瞧见个模糊熟识的人影夹在众人中夺门去了,他尚未开口,那守门的将领老远一眼瞅见金吾卫的仪帐,大概也知道兹事体大,已齐刷刷跪倒在城门边,惶恐道:“四小王爷言有紧急军情,要带府兵出城而去,他称有陛下口谕,臣等不敢不从!”

    勃列但将大腿一拍,已道声:“不好!”

    完颜宗熙虽不及完颜康聪慧卓越,却也是众王孙中出类的人,当今皇帝又念着先皇后的好,是以恩宠冠天,中都城人人俱知,无人敢拂逆!

    又谁知道一夜之间,四王府树倒猢狲散。堂堂皇孙转眼已成阶下囚,但勃列却知这王孙的私心和不甘,此时口中大声道:“来不及了,你们速速随我去追那完颜宗熙,迟了恐真又要生悔不来的事!”

    那守城将领听得暗自心惊,他也已知这皇城中必定已在顷刻之间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大事,但他却绝不敢问,当即领人上马随勃列向北追去,勃列遥遥听到完颜宗熙众人的马匹认准了路,竟真是直奔万古亭而去,他本是久经深宫险恶的人,如今便是冷汗浃背,心如惊弦将断。

    万古亭,北风凄厉,夜色至深,寒意入骨,直似将还在等的人连同四周各景各物都冻住,再动弹不得半分。赵王完颜洪烈果然还等在亭中,他的身体似已早失去知觉,他的心也早已熬枯。

    他却还等在那里,他也只能等在那里,他身后三十里外的燕京城,此刻在他眼中是那般的遥远,虽然此刻已将至丑时,那里的人声和喜乐已同他完全无关,也同他三十六年的过去完全没有关系,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伤心人,一个丧失了儿子的父亲。

    但这世间的穷凶极恶却绝不会因为他刚刚失去了至亲的人而停止正蠢蠢的恶手,燕京城北直门官道上忽听几片急急马蹄声,有人遥遥对他喊道:“六皇叔,你既然如此伤恸少康一个人在地府寂寞,何不同去陪他一陪!”

    来人白裘金带,正是当今皇帝最为宠爱的两位皇孙之一的完颜宗熙,六王府的人既不敢上前拦阻,耳听他一阵恶言出口,却已是来不及——

    完颜宗熙和万古亭虽还有五六丈,他此刻手中忽已何时多了一张硬铁强弓,强弓迎风一振,手中铁箭已对准万古亭中完颜洪烈无疑,只听“嘭”的一声,弦声震动,一枝白羽箭直插完颜洪烈喉咙而去,完颜洪烈身旁贺铸仓促踏前挥刀砍去半截,然那剩余箭势仍是凛冽,眼见完颜洪烈性命堪危,万古亭凄冷北风中,一片枝头残叶轻缓飘过六角亭翼,有人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的叹息声刚落,一角白袍忽然从万古亭的一处檐角同缓缓落下,停立在青石台阶上。

    他的身姿在常人眼中看去绝对缓慢而优雅,他后来徐徐探指在半空中,那动作绝对也是缓慢而优雅的,好像正在伸手去摘一朵盛开的桃花。

    但完颜宗熙仍停留在马背上的脸忽然一下煞白,直比有人忽然杀了他自己更苍白。

    他看着那个白衣人仍是徐徐侧身,好像正站立在春暖花开的熏风中,向他微微而笑,那笑也绝对缓慢而优雅,只是也绝对没有感情,这个人一边向他毫无感情地笑着,一边打量着他右手三根指头捏着的半截箭簇。

    那人徐徐抬头,看着完颜宗熙:“一直听闻四小王爷的箭术京城有名,今日拜会,实是有幸!”

    完颜宗熙咬牙切齿盯着此人瞧了半晌,忽一掌直击身下坐骑,那坐骑吃痛,掉头在夜色中带着主人仓皇逃去。

    六王爷惊魂稍定,看向亭外之人,已呼道:“欧阳公子!”嗓音嘶哑,当中夹杂悲喜难辨。

    只因他这几日实是遭受无数次希冀,又受无数次挫折,他沉稳有智,却也禁不住这般人生戏弄,是以此刻明明得知站在万古亭外之人正是完颜康的至交好友,此刻竟已不敢张口探问他关于完颜康的半分消息,他实是再受不起再一次的沉重打击。

    亭外之人正是欧阳无忧。

    欧阳无忧睹六王爷面上连日沧桑憔悴,心中一时不知是羡慕还是感慨,双目轻皱道:“王爷若信得过在下,请独随无忧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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