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江氏。

    其实燕都连带着云城都没几家姓江的。楚楚知道的,差不多的只有她们一家。

    秀荷连忙摇了摇楚楚,楚楚给她读了出来,“……吾妻,江氏之墓。”

    秀荷惊叹一声,“这定然是大人写的了,江氏啊,应当就是燕都那个江家……怪不得,怪不得,过中秋时,楚楚你刚来生病不知道。我听说大人带着礼去了明府,原来竟因为这门亲。”

    楚楚手中的火折子掉了下去,她正站在亭子的台阶间,火光乍然崩开在石上,之后转瞬全都熄灭。

    秀荷以为是楚楚失手,被吓一跳了,小小地抱怨了一句,“楚楚,你也太不小心了……”

    随后,她拽紧楚楚的衣袖,“既然知道了,我们就赶紧回去吧。”

    楚楚麻木地跟着秀荷往回走,黑夜果真是最好的掩饰,没了火光,走在她前面的秀荷也看不清楚楚的表情。

    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楚楚宁愿自己今天没到过这,依旧不知道这件事。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楚楚的姐姐,江瑶瑶,归家后在外素有体弱之名。之前楚楚上街,在明府前曾经听到过,她姐姐也是病逝。

    而楚楚呢,打小活蹦乱跳的,很少生病,最后也是因为在雨夜遇难才身亡的。

    其他人还好,但这个人是她姐姐,更让楚楚伤心。

    楚楚当晚回去就病了一场,意识昏沉间,上辈子的事愈发清晰。

    贞嘉十年,江楚楚出生了。

    而唐珂与江瑶瑶都比楚楚要大上两岁,两家关系不错,时常走动。

    江瑶瑶很喜欢团子模样的小妹妹,虽然楚楚从小脾气就不大好,特别能闹腾,但是瑶瑶总把楚楚护在身后,“楚楚是瑶瑶的妹妹,瑶瑶会一直保护她的。”

    后来又认识了唐珂,小楚楚时不时去给唐珂捣乱,瑶瑶还曾生气,楚楚不常与她这个姐姐玩了。

    小楚楚是被全家捧在手里的明珠。

    一切变故发生在贞嘉十六年。

    那年上元节,瑶瑶八岁,楚楚六岁。全家人都上街去看花灯,瑶瑶牵着楚楚一起走。

    江父和江母感情甚好,一起猜灯谜,赢彩头。这样的活动对两个字还没认识全的小丫头来说自然很没意思,两个小孩子说要去对面买一个糖葫芦。

    就在街对面,江母一眼就能看到,加上旁边还有侍卫和嬷嬷一同看着,所以她同意了。

    瑶瑶就这样牵着妹妹,过了这条街。

    亲姐妹长得很像,眉眼之间更是神似,楚楚更像她母亲一些,明艳娇俏,而瑶瑶因为性格所以看起来婉约些。

    长得好又都是小孩子,容易被有心之人盯上。人贩子跟着猛然涌过来的人群,隔开了姐妹与侍从,两个小孩子相牵的手也被冲散。

    其实人贩子最先看中的是楚楚,因为楚楚还很小,卖出去不记事更好养一些。而瑶瑶是已经能记清事的年龄,即使被捉也不会听话。

    但是瑶瑶见到有陌生人捉住妹妹,冲到前面去拉她,却被两个同伙的人捂住嘴,紧紧抓住。

    而楚楚年纪小,所以只有一个人用脏衣紧紧罩着她,楚楚隔着衣物,一下咬在他手腕上,那人吃痛,霎时松开了手。

    楚楚弯腰从衣物下跑了,看着那边被两个人拽着的姐姐,她大喊着救命。

    可人挤着人,声音嘈杂,她的声音没能引起旁边人注意。两人被劫持只是一瞬的事,人贩子用衣物蒙住了瑶瑶,裹挟着抱走了,留下一个人来追着楚楚。

    楚楚哭着往回跑,喊着,“救救姐姐!救救姐姐!有坏人!”

    楚楚很矮,七绕八绕从人群钻回去,等她跑到母亲身边时,已经哭得快要上不来气,“姐姐被捉走了!”

    江父江母大惊失色,“在哪?”

    楚楚回头一指,那边早就已经没了人影。

    那个晚上,江家彻夜未眠。禀了京兆尹,在整个燕都寻了三天,都没找到江瑶瑶。

    一起出去的姐妹只丢了瑶瑶一个。

    其实一开始江母也没过多苛责楚楚,楚楚也只是一个小孩子。

    但江母在问责照顾两人的嬷嬷时,瑶瑶的嬷嬷却说是楚楚顽劣,将姐姐推了出去,这才自己跑了回来。

    江母厉声问嬷嬷,既然见到了这样的场景,那么为何不去救下瑶瑶?那个嬷嬷却回答,楚楚动作太快了,而她被人隔着一时跑不过去。

    嬷嬷可能真的看见了一些,因为她也说,那些人最开始捉住的是楚楚,而瑶瑶是因为救妹妹才回去的。这点楚楚承认,嬷嬷的话变得更有说服力。

    虽然江母不会因为一个嬷嬷的话,就认定小女儿心有恶念。但江母心中还是留下些隔阂,一看到楚楚,她就会想起来瑶瑶。

    其实对江母来说,她对第一个孩子瑶瑶,确实有更深的感情,初为人母的喜悦,是从未体验过的。

    在楚楚出生的两年前,全部的爱都给了瑶瑶,乍然丢了,作为父母悔恨自责。但后来也实实在在地忽略了楚楚。

    次年,楚楚的弟弟,江小宝出生了,才给这个家带来些笑语。

    江家从未放弃找瑶瑶,一年又一年,范围愈来愈大,找到的可能却越来越小。

    楚楚也很愧疚。

    那时还好,楚楚还有疼爱她的祖母和外祖母,在江府有祖母的庇护。

    贞嘉二十三年,这年江楚楚十三岁。

    已经过去了七年,丢了的江瑶瑶已经十五岁了。全家都知道,这个女儿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即使找回来,已经及笄,名节也受损,可能清白都不在了。

    即使这时,清白并不重要,但流落在外不一样。

    可江瑶瑶被找回来了,是唐家将江瑶瑶送回来的。据说是唐珂在外救了江瑶瑶,两个幼时便认识的人,在一个尴尬的情况,再次相遇。

    私下,楚楚问过唐珂。

    唐珂并没瞒着她。

    是一个深夜,他在一个官员府外,遇见了残破衣衫的江瑶瑶。

    血脉无法割断,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江瑶瑶和楚楚生得还是很像。所以见到瑶瑶的第一眼,唐珂便上前询问。

    确定这就是江瑶瑶后,次日她就被唐母送回了江府。当然两家都是偷偷的,没走露风声,毕竟算不得什么光彩事。

    江瑶瑶归家后,江母细细询问了一番,最后得知,虽然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但也没差多少。

    人贩子抓了小孩子,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能赚多少钱?最能赚银子的还是卖去青楼。

    瑶瑶就这样被辗转着卖掉,最开始的瑶瑶也反抗,可总是被打。后来表面上听话一些,被打得少了,但她已经能记清事了,知道自己是江家的大女儿。

    可她被卖去的地方离燕都很远,再加上暂没接客,所以瑶瑶接触不到外界。

    一转经年,瑶瑶一直听老鸨的话,才被留到了最后及笄。即使老鸨对瑶瑶很好,可瑶瑶在她看来,也只是一个赚钱的工具,听话自然可以施舍着对她好些。

    再加上瑶瑶长得好,所以成了花楼最上等的姑娘,初夜被卖了出去,被送到买她那人府上,瑶瑶杀了那人才逃了出来。

    却遇见了唐珂。

    楚楚很心疼这个姐姐。

    但瑶瑶回来,在父母面前,和她的嬷嬷说了一样的话。若不是楚楚,她根本就不会被拐走。

    又有嬷嬷作证,楚楚在那个家顿时就呆不下去了。

    若是江家祖母还在,楚楚还能好过些,但是楚楚的祖母在几年前过世了,所以那个家只剩下楚楚一人。

    其实送瑶瑶回家的唐母知道,为何瑶瑶会那般说。

    正常女子及笄左右定亲,之后便可出嫁了。

    当初江家父母着急,大张旗鼓地找瑶瑶,不少人家都知道瑶瑶曾经丢了,虽然沦落青楼的事被遮掩,但有些人家也能猜出几分。

    即使江瑶瑶还是清白的,可早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么多年,在那样腌臜的地方,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已经吃了许多苦楚。

    她经了磨难,好不容易归家,婚事却无人问津,永远被人说闲话。

    而江楚楚呢,单纯又天真,娇俏讨人喜欢,被一众公子们捧着,婚事她挑着选,待人颐气指使。

    虽然父母忽视,但楚楚被祖母和外祖母娇惯着长大,寻常的东西都看不上。

    若是当初瑶瑶直接跑掉,那么丢的就会是楚楚了,这些磨难也是楚楚受的。

    之后江瑶瑶对待旁人都温和,只有这个从小她喜欢的妹妹,瑶瑶很是讨厌,甚至楚楚一出现在她面前,瑶瑶便会发疯般大喊大叫。

    大女儿失而复得,江母只有纵容,让楚楚少些出现在瑶瑶面前。

    可江府也是楚楚的家,楚楚没有办法,只能总与好友在外面逛。这样,瑶瑶还是嫉妒这个妹妹,因为她有许多玩伴。

    这么多年过去,从前和瑶瑶一般大的姐妹,不是嫁作人妇,就是看不上瑶瑶。

    来江府提亲的人绝大多是为了楚楚。江家虽然祖辈粗俗些,但一向得圣心。

    还有些公子心动于楚楚的样貌,才十三岁,就想要早早定下,可楚楚全都不同意。

    向瑶瑶提亲的,也有,不过家世都差一大截,希望借着江家提高地位。更何况,瑶瑶对这种事厌恶到了极点,即使有好的也不会同意。

    后来,瑶瑶开始抢楚楚的东西,但凡是楚楚有的,瑶瑶必须也要有。

    瑶瑶甚至要走了楚楚的院子,楚楚没说旁的,在江府另寻了一个小的,离主院和瑶瑶的院子都很远。

    府上衣裙首饰这类女儿家的东西,都会先送去瑶瑶那,给楚楚的东西也要瑶瑶先挑过一遍,最后剩下的只有寥寥几个破的。

    江父知道大女儿在胡闹,可也没有办法,全家都亏欠她。

    之后,楚楚得到的只有银钱,她要什么自己去外面买,楚楚在这个家中彻底变成了外人。

    正是因此,唐珂才源源不断地给楚楚送东西去。自从瑶瑶回来,楚楚的大半首饰都是唐珂送过来的,而且他只给楚楚。

    次年,楚楚十四岁同明家表哥定了亲,因为她想早早嫁出去,可后来她自己又去退了那桩婚事。

    后来,为了嫁人她又看中了唐珂,两人你追我赶,一年没有结果。

    本来楚楚忍下,也能平安相处。可瑶瑶曾经在青楼的事突然被人抖露出去,楚楚身边的嬷嬷找到江母,说是楚楚不堪被姐姐打压,所以报复回去。

    瑶瑶的亲事再也没有好的可能了,没有人家再上门提亲了。

    江父江母大发雷霆,楚楚辩解也无人听,跪了三天祠堂。

    楚楚看好的成亲人选是唐珂,可就连这个瑶瑶也要同她抢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楚楚感觉什么都被瑶瑶抢走了,父母的爱护,江家小姐的地位,还有弟弟的喜欢,她好像只剩了唐珂。

    同父母大吵了一架,楚楚崩溃得将正房内所有东西都摔了,她说话反正都没人听,怎么辩解都无用,“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一次?”

    依旧没人理她,江母沉默抱着受惊的瑶瑶,江父对着楚楚叹气,“……楚楚,你懂些事。”

    楚楚这才知道,父母已经主动登门唐家,虽然是女方,这样的行为已经彰显了诚意,提起的婚事却是江瑶瑶与唐珂。

    那天一直下着大雨。楚楚回房后,没法平静地等待唐家的答复。

    她当即便出了府,去唐府寻唐珂。

    可楚楚去时,唐珂不见她。

    她就在唐珂的屋子外面,撑着伞,但雨势太大,最后伞也撑不住了。

    楚楚索性将伞丢了,就淋雨站在院子中,她说:“唐珂,就见一面,我只想要一个回答,以后都不会再缠着你了。”

    门扇开了,唐珂就站在门内。

    两人之间隔着三层台阶,遥遥雨幕,大雨砸在楚楚身上,就连眼睛都睁不开,她也看不清唐珂的表情。

    她哭着说:“唐珂,我最后来问你一次,你到底娶不娶我。”

    一直的执念,楚楚隔远望着他,异常狼狈,哽咽道:“你若不愿……我以后都不会再来寻你了。”

    外面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唐珂说:“……楚楚,对不起。”

    雨水进了楚楚的眼中,所以楚楚并不知道她有没有落泪,只感觉眼睛很酸。

    她没擦眼泪,直接转身离开了,谢过了想要带她换身衣物的唐母,在唐母欲言又止的眼神中,离开了唐府。

    楚楚那时想的是,她以后都不会再见唐珂了。

    楚楚去唐府大闹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即使唐家同意了瑶瑶与唐珂的婚事,燕都众人也会看两家的笑话。

    楚楚刚回到江府,迎面便被她父亲打了一巴掌,但对那时的楚楚来说,只剩麻木。

    “为什么不能让着点她呢?她因为你吃了多少苦头,为什么要这样咄咄逼人?”

    母亲安慰着哭泣的瑶瑶,江父对这个小女儿很失望,“你为何这样不懂事?你欠了瑶瑶多少?”

    “不就是一桩婚事么?让给你姐姐又能如何?”

    楚楚发了疯,捂住侧脸,将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你们都偏心,当初倒不如是我丢了!这样你们所有人都安心了,对吧?母亲恨不得丢的就是我!”

    江父气怒,再次高高举起的手却没落下,语气沧桑,失望道:“楚楚,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楚楚也很伤心,眼里满是泪,小时候父亲对她很好,最偏疼她,母亲带着姐姐,江父会让楚楚骑在他肩膀上,带她在院中玩。

    越是亲近的人,说出的话越伤人。瑶瑶回来之后,楚楚被排挤也没哭,但是那日楚楚哭喊着将所有委屈都说了出来。

    最后,她说:“我根本就推过姐姐,也没想丢下姐姐,我是想回去——”

    找人。

    这两个字她还没说出,一直沉默的江母站起了身,指着外面对着楚楚说,冷声说:“出去。”

    只有两个字,却恍若这世间最尖的刀刃,将楚楚一颗心划得鲜血淋漓,她总想着,父母若是知道了真相,就不会这样对待自己。

    但今日楚楚才明白,即使他们知道了也没有用。

    楚楚哭着往出走,江父想要拦下她,却感觉一切都太乱了,一家人闹成这样,都静一静也好。

    九岁的江小宝被这一幕吓到了,站在门口,看着楚楚,怯怯地唤了一声,“……二姐姐。”

    楚楚摸了一下他脸蛋,随后便走了,那是江楚楚与江家人见的最后一面。

    当晚,即使是雨夜,楚楚也坚持要回云城外祖母家,不愿再面对唐珂或是江家人。

    山崖边,车夫喊着马车坏了,楚楚下来,却在外面见到了瑶瑶身边的嬷嬷。

    原来车夫和嬷嬷是一家的。

    车夫修车时,嬷嬷承认当初是在说谎,因为她从前是江瑶瑶的乳母,不舍离开,后来才做了嬷嬷。她从小把瑶瑶当成自己的女儿,痛恨楚楚毁了瑶瑶一辈子。

    楚楚当然气不过,争执间,她被那个嬷嬷推下了山崖。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

    反正楚楚死了。

    死在那个与江家人决裂,与唐珂彻底闹崩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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