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横滨的雪姗姗来迟。

    新年前后才有几场落雪,不绝的枪声也在这样绵绵的大雪中止息了,一切污浊都藏于茫茫的白色之下,诊所难得迎来了休息时间。

    “晶子比原先活泼了一点呢……”森鸥外发出感慨,甩甩手里的钢笔,笔尖衍出浓墨,有几滴甩在了病历本上,他没控制好力道,掀开纸张发现渗透了好几页,苦恼地皱起了眉。

    “这下得找新的了,放哪了呢?”

    桌面上堆满了杂物,前段时间莫名其妙就乱了起来,港口mafia行事愈发猖狂,战火升级,连日连夜的,多了很多病人,都没有收拾过。森鸥外翻箱倒柜,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倒是翻出来不少涂鸦本和习字册,应当是他临时收起来的,不知不觉攒下这么多。

    他把幸子的东西都整理在一旁,挠着头呼唤爱丽丝。“爱丽丝!你记得我没拆封的病历本放在哪了吗?”

    “就在柜子里,你自己找!”

    金发蓝眼的少女穿着护士装,把拴在墙角的瘪了的气球叠起来,那里还丢着没人玩的七彩风车,这些都是去游乐场的那天买的,今昔对比,她怒火烧得更旺,先把人一顿骂,“笨蛋林太郎!你只会在这边说风凉话,晶子都好不容易愿意出门了,你非得在她耳边说些刺激她的话,现在她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你满意了吧?”

    “我也只是希望她能早日解开心结啊。”森鸥外并不在意,椅子往后挪了点,活动筋骨,弯腰过去打开柜门,搜寻着,“粉饰太平有什么用,她得学着面对。”

    整叠的病历摞在文件夹和厚实的打印纸底下,被压得满满当当,他使劲拽,纹丝不动,转头露出哭唧唧的脸,一根呆毛耷拉在眼前,求救,“爱丽丝~”

    爱丽丝看着他那败犬样子,无法,认命地过去帮他。

    “你明明就是故意的。我真是搞不懂林太郎你,晶子愿意从阴影中走出来,试着接受我们,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你原先努力了那么久,晶子都不肯搭理你,怎么事情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你却要去破坏?现在好了,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爱丽丝还挺喜欢晶子的,只是对方非常排斥她,见她跟森鸥外没什么两样。

    人形异能力也有自己的小情绪,她觉得冤枉,转头便怪起了自己的主人。

    有了爱丽丝的搭救,森鸥外轻轻松松得到一本崭新的病历,他抖掉灰尘,拿消毒巾擦了擦,面上一副为难和被迫的样子,“我也没办法。”这都快成为他的口头禅了,“可是晶子根本就没有接受我和你,她只是接受了幸子而已。换言之,在晶子眼里,幸子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与谢野晶子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她经历过战争,甚至比许多成年人还要坚强,纵然此刻心如死灰,但只要给她一个理由,她是会去为了回应他人的期待而振作反抗的。

    森鸥外也能猜到他在与谢野眼里的形象,是欺骗小红帽的狼外婆吧。

    幸子看起来太无害了,晶子推己及人,也会忍不住可怜她。

    “这样可不行啊。”男人垂眸,黯红色的眸子微微一眯,给人以凝视深渊的压迫感,不过他很快主动收敛起危险的气势,回到书桌前,耸了耸肩,轻松道,“所以,为了幸子,我也只能舍弃晶子了。”

    他笑,“爱丽丝也不希望,幸子因为晶子的话就跟你疏远吧。”

    爱丽丝继承了他的思维,只是情感更为外向,有自己的性格和偏好,她果真因为森鸥外的话犹豫了一瞬,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大怒,“诡计多端的林太郎!”

    “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到底,是你早就打算放弃晶子了吧。如果你打算强留晶子在身边,不管她怎么看我们,都没有任何意义。你才不是害怕晶子会对幸子说什么,你担心的是——幸子会跟着晶子一起离开吧!”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了,喃道:“晶子会离开?谁能带走她?”森鸥外不想做的事还很少有人能强迫他,“是夏目先生?”

    森鸥外不置可否,笔帽敲敲桌板,提笔写字,一心二用,“从把晶子带出疗养院的那天起我就有想到这一天,我与夏目老师之间,无法寻求妥协,只能是说服与被说服的关系。夏目老师算无遗策,”他无奈苦笑,“我自愧不如啊。”

    爱丽丝冷笑:“不过是被自己老师放弃的败犬而已,废物!”

    “爱丽丝~”

    森鸥外哭唧唧。

    “我才不信你计划里没有算到这一点。”爱丽丝道,“晶子留在你身边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她是真正无辜的,夏目先生不会坐视不管。‘不死军团’会带来许多好处不错,但这是灭绝人伦的产物,夏目先生是受人景仰的前辈,他绝不会允许横滨的白日被这样的军队统治着。更何况,拥有压倒性力量的白天会凭借极致的血腥和武力驱逐黑夜,角色错位,平衡被打破,这不是真正的三刻构想。”

    三刻构想是传说中的异能力者——夏目漱石提出的理论,为了守护混乱的横滨,保护轮番登场的多方势力下的普通民众,尽快恢复秩序,他设想将横滨分为白天、黄昏和黑夜,进行三段化时间管理。

    白天的管辖归于政府,以法律和政治等正当手段为武器,维护这片土地上属于政府的权威;黑夜的核心则是以暴制暴,以极致的铁血树立起黑暗世界的秩序,管理横滨大大小小的黑||道组织;而黄昏则是游走在白与黑的交界之处,法律模糊暧昧之地的灰色地带。

    森鸥外想要继续他的仕途,在横滨走白道,用“不死军团”壮大白日势力,一统黄昏和黑夜。看似正义,实则非常困难。横滨的暗面已经成为了它生态圈的一部分,不可轻易分割,像如今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他在政商两界皆有话语权,在本市的地位甚至比横滨市长、警察局局长更高。

    黑与白互不干涉本是心照不宣的规则,黑手党火拼也会尽量避免白日人多的地方,森鸥外想在白道玩以暴制暴,打破目前的平衡,必然遭受强烈反噬,倘若横滨的所有组织都在港口黑手党的牵头下集结起来对抗政府,不惜鱼死网破,市民的生活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森鸥外的路是可以走,但太过歹毒,牺牲众多,如今横滨经受不住第二个“战争时代”,夏目先生不会同意用无数市民的性命来换一个看似安稳的未来。

    金发少女面露鄙夷,“现在已经不是战争年代了,林太郎你想在和平政府玩战争机器那套,是行不通的。”

    “所以我被夏目老师踢出来了嘛,已经是自作自受了。”森鸥外写不下去了,颓废在椅子上装可怜,唉声叹气,“我可是好不容易把晶子带出来的啊,结果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呜呜呜,我真的是太惨啦,”他发出波浪音,“小爱丽丝~ ”

    爱丽丝才懒得理他,森鸥外说的话,她半点不信。

    她继承的是森鸥外的思维,换言之,她能想到的,森鸥外一定早想过了,早知如此还要孤注一掷,那他就是屑,死性不改,重视利益超过一切,不怪被自己敬爱的老师教做人。

    可是面对这样的“惨状”,爱丽丝没有继续幸灾乐祸,反倒非常郁闷。

    她看森鸥外吃亏才开心,对方还有闲心在这里卖惨,正说明他胸有成竹,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就算他最坏的设想是与谢野晶子落入白天或者黄昏的手里,平白为他人作嫁裳,他也信心十足,能以此攫取到不低于“请君勿死”这样珍贵的异能力的利益。

    他方才还说夏目先生算无遗策,可他自己的头脑,又几时出过错。

    退一万步说,森鸥外的身边,还有幸子。

    爱丽丝觉得怪没意思,她放下收拾好的东西,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幸子应该要醒了,我去拿下午茶的点心和水果。”她斜了黑发男人一眼,哼道,“林太郎就在这里工作到死吧!”

    “我肚子也饿了嘛,爱丽丝,我们晚饭吃牛肉烩饭吧。”

    “一天到晚挑三拣四的,想吃的话,你自己去做!”

    爱丽丝没好气。她原先是个萝莉形态,不具备自己的情感,只在医务上担任森鸥外的助手,像个智能AI。后来森鸥外给她调整了形体,赋予了她性格,却把家务事都交给她做,爱丽丝心里老大不乐意,她喜欢照顾幸子,但才不想管森鸥外这个青春不再的老男人。

    甚至她还认为,森鸥外就是跟着幸子蹭吃蹭喝的。

    她这样嫌弃主人的性格也是森鸥外设置的,想到这里,爱丽丝更加恶寒了。

    “爱丽丝的厨艺比我好嘛,跟精养轩主厨的牛肉烩饭不相上下,实在是太厉害了。”

    森鸥外没有形象地趴在桌子上,软磨硬泡,他的厨艺仅限于养活自己,但偶尔也会怀念学生时代喜欢的食物,东京的精养轩开在上野公园内,是他在东大念书时常去的。后来,他带着幸子,晚餐不知道吃什么时,也会在那里解决。

    楼梯口传来动静,幸子揉着眼睛下来,怀里抱着一只新的姆明玩偶,蓝眼睛,耳朵是嫩粉色,她听到了森鸥外在说话,懵懵复述,“牛肉烩饭?在哪里?横滨也有精养轩吗?”她的肚子饿了。

    爱丽丝瞪了森鸥外一眼。

    对待小孩却是温柔耐心,“小幸子肚子饿了吗?今天有草莓蛋糕哦。”

    幸子站在最后一节阶梯上,还没睡醒,软软道,“谢谢你,爱丽丝。”

    她浓黑卷卷的长睫啪嗒啪嗒,眼珠是湿润的雾蓝色,狭长的眼尾拉出很柔软稚嫩的弧度,脸颊瓷白,秀丽的黑发搭在肩上,胸前抱着可爱纯白的玩偶,身上还有甜甜的儿童面霜的香味,看起来好乖好乖。爱丽丝被萌得手脚蜷缩,弯腰抱住她狂风暴雨似的的猛啾几口,充完电后,高兴地进厨房了。

    幸子看起来更懵,头发也乱了,活像是被风暴蹂|躏过的可怜猫咪,本能依恋更熟悉的人。森鸥外看着这一幕笑,在书桌前坐直了身子,白大褂里面是深色衬衫和领带,一下又像个斯文可靠的大人,然后张开手臂,抱起了向他走来的幸子。

    幼女的身体绵软,他抱在怀里颠了颠。

    森鸥外对孩童的年龄没有多少概念,但幸子马上11岁,更接近记忆里的晶子,附近的镭钵街又有那么多孩童,见得多了,对比下来他才发觉,相比起同龄人,幸子似乎看起来要更小一点,更单薄,手指也是又小又纤细,像精美的画册人物。这个年纪的女孩正值发育期,长得很快,她却要比别人慢上那么一两拍。

    这称不上异常,顶多算一句个体差异。

    幸子稍微清明了些,身体却不受控制打了个哈欠,漆黑的睫毛被濡湿。

    男人拿出手帕,帮她擦干净脸颊,又拭去她眼尾的泪痕,笑眯眯道,“小幸子还没睡醒吗?今天晚上爱丽丝要给我们做牛肉烩饭哦。幸子很喜欢吧。”

    今天没有接待病患,他外套上带着很干净的消毒水气味,并不好闻,但闻久了也感到很安心。

    幸子点头。手指慢吞吞梳理着头发。

    森鸥外于是去找方才他看见的一把梳子,可能是梳齿断了一根,才被爱丽丝随手放着。幸子头发养得很好,冰凉浓黑,几下就梳顺了。大概是觉得有趣,森鸥外又扎了两个简单的低马尾,他原先没做过这种事,幸子的自理能力很强,又一直有爱丽丝照顾,轮不到他,但偶尔做起来,也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很喜欢孩子的人,哪怕他觉得幼女任性也很可爱,但相处起来则有更多繁琐之处,这是孩童的通病,森鸥外还没到会对晚辈展现出慈爱的年纪。

    但幸子不同。

    她跟普通小孩很不一样,她很柔顺,又懂事,大抵是经历特殊、成长的环境封闭单一的缘故,某些方面早慧,思维却格外单纯,安静的时候,则跟人偶没什么分别。

    幸子坐在他怀里,森鸥外摆弄她头发的时候,就自顾自玩着怀里的玩偶,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想要跟晶子一起玩。”

    “嗯?”森鸥外拨了拨她的长发,两束黑发就像是柔美的兰草枝条垂在胸前。他低头端详自己的杰作,微笑,“幸子要到楼上去吗?那去吧,我让爱丽丝把点心也送上去。你可以和晶子一起吃。”

    幸子没动,只是抬头看他,平静陈述,“我今天找晶子一起午睡,但是晶子不理我,她现在又变得很少跟我讲话,不肯出房间,新年参拜也没有和我们一起去神社。”末了补充,“从游乐园回来那天就这样了。”

    晶子愿意和她一起去游乐场,她就认为两人是朋友了,可晶子立刻又变成原先那样,幸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森医生你知道原因吗?”

    她眼里朦胧的雾气消失了,一双与海同色的眼睛,清澈湛亮,透彻地注视着他,在这样干净的目光里,森鸥外笑容不变,“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他微垂目,适时带上几分忧虑,暗红的眼宛如醇厚的酒液,提议道,“需要我帮你去看看吗?”

    幸子摇摇头。

    过一会,她提起另一个话题,“晶子不想恢复自己的异能力。”

    倒不如说,是她的异能让她感到痛苦不堪。

    这跟森鸥外先前说的完全不同。

    森鸥外并没有谎言被戳穿的窘迫,只是恍然道,“是这样啊。”

    随后他含笑望着幸子,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问:还有吗?

    幸子道:“我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件事。”

    然后她又低下头玩自己的玩偶,示意话说完了。

    森鸥外因而笑容更深,他抬起手,摸了摸了幸子的头,良久,才轻叹,“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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