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晶子。”森鸥外介绍道。

    名为“与谢野晶子”的女孩坐在轮椅上，被他推着从门口进入。

    她比幸子大两岁，却显得格外憔悴和瘦弱，肌肤黯淡而无光，白色的宽松的长裙罩住身体，好似来自过去的深不见底的阴影，手腕有深刻的骨节，身体蜷起来，仿佛所有色彩都从她身上被抽取了，只剩下苍白和绝望的阴翳。

    她身上带着浓重的死气，令人难以想象是个十三岁的孩童。

    幸子眨了眨眼，上前问：“你就是我的朋友吗？”

    她眼眸晶亮，是包容澄澈的蓝色，比天空略深一点，眉毛弯弯像是柳叶，皮肤白皙柔嫩得几近透明，穿着玉子色的贝桶扇面小纹和服，乌黑顺直的发搭在肩上，睫毛很浓很长，稚嫩美丽的面容能散发出光芒，仿佛是受尽宠爱长大，楚楚动人。

    似是被这样的朝气刺痛，又害怕，晶子不肯看她，头垂得更低，龟缩在自己的壳中，黑发略显凌乱地散着，沉浸在惨痛的回忆里，泪已经干涸到流不出来了。

    被冷落的幸子回头看了眼爱丽丝，金发的少女仍旧站在她身后，于是她感到安心，鼓励道，“你放心吧，晶子，你之前被关在不好的地方，但现在，我们已经把你救出来了，你已经自由了，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森医生之前对她说，外面有很多有异能力的人，可以做她的朋友，但后来一直只有爱丽丝陪她玩。她没觉得哪里不好。但朋友对她来说是个很新鲜的“存在”，可以的话，她也很想有。

    所以当森医生邀请她一起救出与谢野晶子的时候，想也不想同意了。

    与谢野晶子是“不死军团”计划的核心，拥有“请君勿死”的能力，无论多严重的外伤都能瞬间治好，常暗岛战争失败后，她被政府监管，送入疗养院，森鸥外是通过幸子的能力才能将她以正当理由接出来，但个中的复杂缘由也不必对幸子解释，幸子自然不知道，她只是感到困惑，晶子现在的状态太可怜了。

    “你不开心吗，晶子？”

    她尝试去理解对方，“你现在已经出来了，安全了呀。”

    森鸥外推着轮椅，耐心解释，“晶子因为一些事故暂时失去了自己的能力，”他将士兵们集体自杀，与谢野晶子因此产生严重心理问题轻描淡写，“所以她现在很伤心。不过我想，这些暂时都不是问题，因为我们会帮助晶子的，对么？”

    幸子想，这可太简单了，她高兴地应下来，“嗯!”

    森鸥外于是笑容更加温和，探过身去摸她的头，“幸子真是个好孩子。”

    听到他的声音，与谢野晶子就开始不住地颤抖，心底发寒，她一闭上眼就能看到自杀的士兵，血流成河的景象。

    但森鸥外比死神更可怕。他没有心，行动完全由逻辑驱使，与谢野忘不了对方一遍遍逼迫她使用“请君勿死”的能力，士兵的目光从感激到怨毒到绝望到麻木，以脆弱的肉|体经历一遍又一遍屠杀，最后只能渴望死亡带来解脱。

    他们曾经对她那么好，将她作为妹妹看待。

    可是最喜欢她的那个人，最终也选择了死在她的面前。

    【我不是曾经说过，你是天使吗？晶子。但是你却在那之上，你是君临在战场上的——死亡天使。

    你，太过于正确了。】

    人类无法承受极端的正确。

    ——死亡天使，是带来死亡的人。

    与谢野晶子能拯救人的生命，却医治不好人的心，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无数次的重伤、新生触碰到人的精神极限，最终崩溃。而她剥夺了士兵们退缩的权利。她原先不懂，森鸥外明白，但他不在乎，他比机器更加残忍无情，在他的眼中，只有工具和利益。

    为什么人能不考虑这些？

    他的胸腔内跳动的，难道不是活生生的心脏吗？

    与谢野晶子觉得可怕，无比可怕，她想要哭泣，但泪已经在无数次的噩梦中流干了，她厌恶森鸥外，但甚至连憎恨的勇气都没有。对方给她带来极致的恐惧，是无法踏出的黑暗。只要是在森鸥外面前，她就像回到了当初的常暗岛，是军队里的“死亡天使”，让生命变得无比廉价。

    那是她最深切的阴影。

    明明一开始，她只是不想有人死在她面前。

    她想要用自己的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

    可是为什么，她最后才成了那个刽子手？

    与谢野晶子用手捂住脸，崩溃地再也无法承受，颤抖地说道：“放过我吧，求求你，我已经没有“请君勿死”的异能了，也无法再去拯救别人了……”

    请不要——

    再将那样的能力归还给我。

    沦为泯灭人性的工具。

    幸子无措，她茫然地看着晶子，眼睛略睁大了一些，被浓浓的睫毛一掩，像是蒙上了雾气，如弥散了朝雾的蓝海。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嘴唇动动，求助似的望向森鸥外。

    森鸥外叹了口气，目光温和地安慰她，“不要害怕，幸子。晶子应该是把你当成那些坏人了，她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她在那所疗养院被关了太久了，患上了应激障碍，无法正确辨认眼前的人是谁。”

    见女孩懵懂地点头，森鸥外笑眯起了眼睛。

    他按住晶子的肩膀，力道完全将人钳制住，晶子的哭声一噎，冷寒与恐惧之感刻入骨髓，极致的阴影甚至让她失去了语言能力，牙齿打颤，只留下最本质的畏惧。

    男人凑近了，毒蛇般的温度就在她耳边，弯起眼，轻柔道，“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晶子，你看，大家都在担心你，而我，需要你异能的协助。”

    晶子的抽泣被恐惧吞没，陷入更深沉的阴影中。

    幸子有些可惜，“那我现在是不是不能跟晶子玩了。”

    对方甚至不愿意看她一眼。

    她眼睛圆溜溜跟着晶子转，可晶子的脸被手遮住，凌乱的黑发遮掩，看不清晰。

    这时，爱丽丝从她背后揽住她，弯腰哄道，“小幸子，我们再给晶子一些时间好不好呀，把这里交给林太郎好了。我带你去吃小蛋糕吧，林太郎从高岛屋买了黄油蛋糕和奶油派哦。”

    “哇！”

    幸子超喜欢奶油派外面焦香的酥皮，一下子精神了，她提出要求，“我要吃两个。”

    “我看看你的牙。”

    幸子乖乖地张开嘴巴，她还在换牙期，森鸥外是医生，虽然不是儿科，但也会涉猎，就会格外注意这些，长长的睫毛扑扇着，她嘴巴开始发酸了，秀气细细的眉毛蹙起来，有些可怜，“好了吗？爱丽丝。”

    “好了。”爱丽丝检阅过后，颁发了通行证，“今天可以多吃一个。就把林太郎的那个给你吧。他不用吃了。”

    “耶！”

    围观和乐融融景象的森鸥外瞬间摆出一张弱势脸，脸皱成苦瓜，两条宽面条泪蜿蜒而下。

    “呜呜呜爱丽丝~可那是我好不容易排队买回来的，我也想吃嘛~~~~”

    金发蓝眼的少女双手插腰，明亮的卷发看起来盛气凌人，挑剔的目光将他从头扫到脚，发出致命一击，“你已经老啦，林太郎！”她下定论，啧啧摇头，“男人过了二十五就没有吸引力了，又老又丑是不会有人要的，如果你再不保持身材的话，小心发胖，变成沧桑大叔四十岁都被人嫌弃！”

    被自家异能力打击的森鸥外苍白成了纸片人，他还不到三十，早晨照镜子仿佛还是东大叱咤风云的少女梦中情人，只是憔悴了许多，他呜呜着去问晶子，想问她自己还是不是以前军队里那个帅哥，可是残忍被折去翅膀的蝴蝶把自己封闭起来，对于外界置若罔闻，无论森鸥外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森鸥外颓丧脸，感到些许挫败。

    爱丽丝问晶子，“晶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爱丽丝哦。我已经长大了。”

    晶子不理她，冷漠以对。

    爱丽丝无言。

    旁边的幸子拉拉她的手，爱丽丝低头，立刻又露出笑颜，女孩子天真无邪，“森医生老了吗？”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森医生，就觉得他是个很文秀很好看的人，村子里没有这样好看的年轻人，怎么才一年过去，幸子望着森鸥外——就觉得沧桑了许多呢。

    她踮起脚，幼女稚嫩的手贴贴男人的脸颊，胡茬硬硬的，眼部还有熬夜过后的浮肿，肌肤粗糙起来，她真心难过，“森医生变丑了。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遭受会心一击的森鸥外哭唧唧，“不要嫌弃我啊幸子！我会去保养的。”

    他现在深刻认识到了，颜值不高的话小孩子也不会喜欢的。

    爱丽丝抱起幸子后退两步，煞有介事，“变丑的林太郎我们还是不要和他呆在一起了，奶油派还在等着我们呢。”

    幸子点点头，甜食面前，最喜欢的森医生被扔在一边。

    森鸥外伸出手也无法挽留，他低头看着晶子，委屈至极，“晶子，你说幸子不会真的厌烦我了吧，她被爱丽丝带坏了。她原来肯定会来安慰我的。”

    晶子一如古井沉涸的眼神动了动。

    她不知道幸子是谁。

    她现在的情况也没有能力再去留意外界。

    可这个女孩跟着森鸥外，让她有点在意。

    但她并不愿意搭理森鸥外，沉默着，这在对方意料之中。

    “啊，对了，好像忘记跟你介绍了。”森鸥外将轮椅转过来，暗红色的眼睛目视她，微微弯起，笑了一下，冷白的灯光落入眼底，晕开一片血红波涛，稍一碰触，便令她想起那条布满士兵尸体的昏暗廊道，她忍不住瑟缩，听见森鸥外道，“幸子，是我收养的孩子。她是我计划中的强大助力，就跟原先的你一样。”

    晶子瞳孔骤缩。

    男人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高傲不在、与旧日大相径庭的女孩，微露怜悯，“晶子，你必须要协助我，这座城市太混乱了，我要改变它。这是唯一的‘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