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00

    村里多了位俊秀的教书先生。

    01

    天近暮色,夕阳在远处燃烧出一片血光。梁小六从田埂抄近路回家,听到有人玉米苗后嘀嘀咕咕:

    “那么瘦,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就是,像副骨头架子,夜里看到要做噩梦的。”

    “躺在坟头一点不突兀。”

    “可不是么,一身破衣烂衫,陪葬都嫌寒碜。”

    “呸呸,瞎说什么。”

    她快走几步,问道:“李四叔,你们搁这儿聊啥呢?”

    “小六子,”李四叔冲她挤眉弄眼,“你救的那个皮包骨活过来了,快去你三叔屋里看看。”

    她扭头就走,听到身后有人埋汰李四:“恁小个娃娃,看到那人再害次病,你等村长跟你拼命……”

    小六毕竟人小腿短,等她跑过村头破庙、远远地见着药铺的大门时,围观人群已经散去。

    三叔梁旭是村里的大夫,正经出去读过几年书的。药铺后面就是三叔家。

    小六跑进三叔家,经年不散的苦涩药味缭绕在厅堂,梁旭坐在小马扎上摇蒲扇,笑眯眯地招呼她:“小六来了,再给你抓两副药带回去?”

    没等她炸毛,三嫂就笑着搡了搡三叔,“别吓唬小六。”

    又招呼她:“小六,走,跟我去后屋,嫂嫂今天炸了米果,不给你三叔。”

    小六冲三叔吐舌头,趾高气昂地登堂入室。

    两块米果下肚,梁六的好奇心又起来了。“三嫂嫂,”她问,“那个病人醒了吗?是不特别瘦?他在哪个屋嘞?”

    “先吃吧,吃好了告诉你。”

    她看出三嫂顾左右而言他,缠人道:“好三嫂,我就看一眼,不给你添乱,也不叫三叔知道。”

    三嫂起身往外走,“呆着,哪也不许去。我给你拿下周的药,回去交给你娘。”

    “啊——”小六在床上打滚。

    撒娇无果,三嫂脚步都不带停。

    她梁小六别的不敢说,上房揭瓦一把好手,岂能坐以待毙。

    趁三嫂出去拿药,梁六果断翻窗就溜,走之前在厢房仓库搜寻一番,还拐到灶房顺走一把花生米。

    村中有片空地,长着两棵双生柏,夏可纳凉,秋能挡风,久而久之成了村里的活动中心。

    “阿婆阿爷,吃花生,刚炸好的,可香。”梁六走到一群闲聊的老人中,笑得乖巧,“那病人怎的不在我三叔屋里住啦?”

    “在的吧。”

    “没有啊,我刚从三叔家出来,每个房我都看了。”

    “那就在你家呢,小六,我看见村长把他带走了。”老张头说。

    迈进家门的第一步,小六就察觉家中气氛不同往日,肃穆安静。

    她在裤腿上蹭了蹭抓过花生米的油手,屏住气往亮灯的正厅走去,扒着窗框往里瞧。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就被大哥从身后一把捞起,架在肩上往屋外走。“上哪儿野去了?”

    “放我下来,我饿了,要吃饭。”她挣扎。

    “吃饭你往正厅跑什么?”

    “……”

    “满嘴油花,”梁大继续笑话她,“怎么的?在三嫂家没吃饱?”

    体力智力双双不敌,梁六不甘心地扭动,恨恨道:“军营怎么还不收假!”

    “嘿——梁小六,”梁青原反手打在她屁股上,“人小鬼大,见不得你哥多歇两天?”

    在梁家人的严防死守下,梁六只勉强透过窗棂看见一只枯瘦的手和灰扑扑的袖子。在油灯的照映下,那袖子的影在嶙峋见骨的手背上惊慌失措地乱跳。

    02

    半个月过去,梁六从城里三哥家被放回来。

    被强行送走的气早就消得没影,她背着新做的斜挎书包——包里塞着一截半的铅笔,一沓崭新崭新的本子,都是城里的新鲜好玩意,本子皮上有大红字,里面还打了格子——心想着先找谁去炫耀。

    她进门时正赶上大哥要归队,大哥在门口同一青年人道别:“某与王生一见如故,如不嫌弃,可在此住下。村中私塾正缺教书先生,斗胆恳请王生大材小用,给这群孩子启蒙开智的机会,见先贤的智慧,也熏陶今人的思想。”

    那青年清瘦,一袭长衫挂在身上,风吹过就飘荡,腮边无肉,颧骨高突,头发像刚犁过的麦田,与落难至此的流民并无二致。可他鼻梁挺直,眼神清亮,剑眉斜飞,依稀可见往日的俊秀。身形也笔挺,像株卓然的白杨。只见他犹豫片刻,紧锁的眉头稍稍解开,拱手道:“那恐怕要叨扰些时日了,最少先抵上我欠下的医药费。”

    又冲小六笑道:“是小青絮吧?多谢救命之恩,那日多有冲撞,还望海涵。”

    他一笑起来便眼波粼粼,温润如水。

    这就是那个病人啊。

    梁六局促地抓着裤腿,讷讷看了眼大哥,对青年摆了摆手。

    “不谢。”她说。

    于是私塾有了新的教书先生。

    无人知先生来历、家世、过往,只知他自称王嵩,是川渝人。

    那天,是梁六发现了受伤的王先生,在村头破庙里。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下了暴雨,天色擦黑时,整个下午不见人的梁六浑身是血地跑进三叔家,语无伦次地叫他去庙里救人。被送回家后整夜做噩梦,几天几天睡不好觉,终于高烧一场,醒来后记不清当时情况。

    被救的那人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梁旭赶到庙里时,只见那人晕倒在神龛旁边,身上并无血迹,腰上有处擦伤,看着不太严重。可救治起来却困难重重,病情反复无常,隔三差五发烧,吃不下饭。梁旭水平算不错了,可也拿不准究竟是什么病,只敢用些药性温和的方子吊着性命。小一个月过去,那人的病情才稍稍有了起色,立刻要求搬回破庙去住,并且拒绝透露那天发生何事,声称自己也记不得了。梁旭与他唇枪舌战一番,不敌,搬出被吓病了的梁六,那人沉默半晌,同意了这带着监管意味的照顾。

    也没人知道王嵩病愈离开药铺那日,在村长家聊了什么,总之那日以后,村长对王嵩一改先前态度。

    正巧那段时间梁大休假回家,几次交谈后,也与学识渊博温润如玉的王嵩成了知己好友,并且得知他不知将去何处时,征得父亲同意,邀请他留下来当教书先生。

    03

    王嵩安安心心教了两个月书,收了农忙假后,便建议村长让村里女孩也来读书。

    自然又是一番唇枪舌战。

    梁六赶回家看热闹,迟了,只听到父亲说:“王先生,女孩不读书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就算我同意女子入私塾,村里也不会有人家送女儿去的。”

    “我明白,只要您同意,其余的事情我会努力想办法。”王嵩仍然是温润又挺拔的,他那曾经凌乱的头发如今打理得清爽,仍穿着那日的旧衣袍,像话本里进京赶考的书生。他不疾不徐地说:“只是在下还有一个请求,为给村里人做榜样,请村长务必要送青絮来私塾……”

    “不可能!”梁曜猛然回身,眼中冒火,但在看到门口探头探脑的青絮后,强行咽下了未出口的话,胸口起伏不定,怒气未消的模样。

    王嵩双手撑在桌上,探过身,恳切道:“村长,青川四弟在外读书,二哥三哥在城中做生意,想必都同村长提起过现世之巨变,女子无才便是德早已成了过去式,新时代的好女子必是有学识、有主见、自立自强的人。王某不才,不敢自比学校名师。但青絮聪慧,不输全村任何男儿,若能读书识字,哪怕只一两年,受些熏陶,未来也会大不相同!”

    梁六其实对私塾没什么向往,但因父亲阻拦,这念书便成了香饽饽。她立刻道:“爹,我要念私塾。”

    梁曜背过手,板着脸说:“念私塾要三更起,要挑灯夜战,你受得了?”

    梁六一听,便有些动摇了,可又想起刚刚王先生的夸奖,觉得自己是个能成大器的难得人才,一时有些犹豫。

    王嵩何等人物,梁曜一开口便知他态度松动了,立刻主攻青絮:“青川四弟在城里,情况与村中私塾不同,青絮四更起就来得及。也并非夜读,点灯是为了保护眼睛,否则会患上近视,整日视物不清。”

    就这样,自认全村之光的梁六儿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一帮女孩进了梁家私塾。

    没人否认梁六聪慧,但按照实践得出的真知来看,她似乎不是读书那块料。

    迟到、早退;课上交头接耳、作业东拼西凑,如果坏学生有一套评判标准,那么梁小六一定是一条不落,桩桩执行。

    于是私塾有了开小差者罚站、迟到者留堂、早退者作业加倍、作业雷同一律零分、每日作业成绩张榜公布的规矩。

    成绩张榜这招太狠了。是学生就难免有做错的题目、没背过的篇目,这下,连累得认真完成作业的同学也被父母质疑上学的态度,回家吃一顿竹笋炒肉。梁六不敢皮了,老老实实去找王老师求情,指天发誓一定认真完成作业,请求老师撤了得分榜。王嵩默不作声地看了她半晌,轻笑一声,声音清越,如良琴奏于眼前,可梁六听了只腿软,生怕老师又整什么幺蛾子。果不其然,他说:“我考虑考虑,如果你这学期都不闹事,再说吧。”

    梁六老实了几周,悬在头顶的得分榜终于消失了,因为学生们迎来了长达一个月的暑假。

    新学期伊始,梁六和王老师的斗智斗勇又拉开大幕。

    装病的假条全被挡回去。

    在门上架水盆作弄老师,一次也没成功过,大概老师本人上学时也曾是个问题青少年,在这种事情上经验丰富,于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魔高一丈道高一尺。

    终于在过年前的一天,梁六不知怎的说动了全班同学——其实也就十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同她一起翘课。孩子们结伴在山上疯玩了一整天,到日头西斜才回到村里,梁六机灵,先去私塾看了一眼,瞧见王老师一个人落寞地坐在讲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课本,手边放着本来要发下去的当天作业。梁六得意坏了,心想这王老师终于被我治住一回了。哪料一进家门,叫她爹二话没说按在板凳上,被打得鬼哭狼嚎,屁股开花,大娘在旁边劝也劝不住。直打到梁六哭都没力气,只剩小声抽噎,又怕动作牵连到伤口,忍得小脸通红。

    一周多没去上学的梁六,能下地的第一天,就被她爹揪去给王老师道歉。梁六站在教室门口等老师放学,忍受着孩子们暗含嘲笑的目光,面上翻个白眼装作不在意,心里委屈死了,于是加倍怨怼劳什子的王老师,一想到还要给他道歉,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王老师没让她道歉。

    王老师说抱歉。

    等整个班的孩子都走了,王老师才收拾了讲义,走到她跟前。没等梁六开口,他就长叹一口气,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王老师向你道歉。一个班的孩子都不见了,我实在担心他们的安危,一时气急攻心,才去找了你爹。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老师,好吗?”

    梁六从来没得过这般闯了祸后轻声细语的待遇,有点呆呆地抬头看老师。王老师今日难得穿了一件月白长衫,他人生得俊秀文雅,月白又及衬他的肤色,整个人亭亭玉立,像池塘里最挺拔的菡萏,像天地间一缕银辉,却又披着太阳的温暖。这位有温度的月色眉目俊朗,唇角微微噙了笑,问她:“行吗?”

    “行。”

    梁六心说,这顿打好像不太亏。

    “那我们再打个商量吧,”王老师说,“如果能好好学习不捣乱,两周后的期末考,你要是全班第一,等放假了,我带你去省城玩。”

    梁六的眼睛从锃亮到暗淡,耸拉着脑袋说:“王老师,您明知道我功课不好。”

    连辫子都没精打采地垂在胸前。

    “不想带我去就直说,我又不是没去过。”她赌气道。

    “成绩不好是因为你从来不认真念书写作业。我记得我说过你很聪慧,有念好书的资本,如果能用功一些,考个好成绩不在话下。”

    王老师看着仍然低垂的脑袋,想了想道:“这样吧,你要是有时间,放学了就来找我补课,怎么样?”

    梁六这个年纪,好赖话当然听得出来,闻言抬起头来,瞪大了一双杏眸,“真的吗?谢谢王老师!”

    一学期不好好听课的人,想在两周内补回来,自然不容易。梁六身体力行了一番头悬梁锥刺骨,终于还是在两周后忐忑地坐在了考场上。

    04

    腊月二十三,王嵩信守承诺,带梁青絮进了城。

    往日进城,多是三叔带她走街串巷买药材,或是在三哥打工的饭馆大快朵颐。

    这还是梁六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去了解城市。

    王老师带着她大清早就出发,赶午饭前到城里,见到了在流水线上劳作的纺织女工们;见到了报社里忙碌的女记者,为了新闻版面和主编据理力争;见到了电报局后台的技术一流的女接线员,她说自己年年比拼都是局里的最快手速兼最高准确度。

    从电报局出来,青絮说带他去梁三的饭馆,“XX饭馆,就在福音街上。有我哥在,咱们能吃上全城最好吃的饭。”

    “全城最好吃?这么大口气。”王嵩笑着弹她脑瓜崩子。

    “我哥说的。”青絮骄傲地挺起胸膛。

    没走两步,碰上舞狮团表演,青絮走不动道了。

    “要看吗?我们可以去对面茶楼上坐会。”王嵩笑道。

    茶楼二层视野果然好。

    刚坐下,王嵩问了伙计哪里解手,交代青絮在这等着哪也不能去,就出门了。

    没几分钟,他从拿着两串冰糖葫芦回来,额头上还微微冒着汗。“吃吧,中午就看你嘴馋了。”

    青絮兴高采烈地接过,“谢谢王老师。”

    又小声道,“我刚看到电报局门口也有,但没好意思要,王老师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听到“电报局”三个字,王嵩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无奈地叹气笑道,“夸我呢骂我呢?”

    “夸呢,我爹就这么说,蛔虫。”

    回村的路上,王嵩和青絮大包小包拎着梁三硬塞给他们的礼物。

    “青絮,今日进城玩,开心吗?”

    “开心。逛了好几个地方,吃了糖人、糖葫芦、大排骨。特别开心。”

    “有见到让你开心的人吗?”

    “三哥。”

    “还有吗?”

    “还有电报局的姐姐,电报局可真是个好地方。”

    “青絮长大了也想在哪里工作吗?”

    “想。”她顿了顿,“但我可能不行。”

    “为什么?”

    “村里没有女人做这个,我以后会长成一个女人。”

    “青絮,”王嵩凝了声线,连咬字也比平时郑重些,“女人不止可以在家,也可以走上社会,做各种各样的工作。村里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不能有。工人、记者、接线员,这些曾经也是只有男人可以做的工作,现在有很多女人在做,并且做的很好,甚至有人做的比男人好。

    “能做什么工作,和男女无关,只和能力有关。有什么样的本事,就能做什么样的事情。能背电报对照表,就能做接线员;会写文章,就能做记者;会赶牛车,就能牵犁种地;会操作纺织机器,就能当纺织工人。如果你会写文章、又会背电报表、还会赶牛车,那你就可以在记者、接线员、种地这三个工作中选择,想做哪个喜欢做哪个,就能做哪个。”

    王老师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像冬日里的一团火。

    “这次学校放假了,下次来带你去城里学校看看,里面也有女学生,青絮想去吗?”

    “想。当女学生需要有什么本事?”

    王嵩捧腹大笑,“你现在就是女学生啊,青絮。只不过要到城里的学校当女学生,需要先考试,成绩好的就可以。所以平时我要求你们认真学习,学到真本事。”

    “哦——这样。王老师,世界上有多少工作?”

    “很多,数不胜数。”

    “那我现在还没找我喜欢的,怎么办?”

    “青絮不是喜欢电报员吗?”

    “万一,”青絮嘟囔着,“我还能遇到特别喜欢的呢。”

    “那就好好学习,”王嵩垂下手,搭在女孩子干瘦但充满希望的肩膀上,“去城市上学,去见世面,见更多的工作,再做选择。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一份更优成就感的工作。”

    “成就感?”

    “青絮通过自己的努力,这次考试考的很好,这样获得了成就感。其二,通过工作,对社会有用,也能获得成就感,比如记者写出了文章发表在报纸上,比如农民种出了粮食让人们吃饱肚子。”

    “恩。”青絮用力点头,连着声音也更用力,合着口中哈出的白汽,在满是秸秆的田上飘出好远。

    05

    梁家小六彻底转性了。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永远第一个去学堂,见课本就像见了亲人。

    村中人啧啧称奇,村长高兴坏了,提了好些礼物感谢王嵩。

    王嵩只是说:“孩子聪慧,开窍了自然就肯用功。”

    “是,是,”梁曜连连称赞,“王先生这是要给村里培养个女状元!”

    “科举早没了,”王嵩笑着摆手,“但青絮现在考城里的学校,那是十拿九稳了。”

    夏夜。

    村长屋外就是农田,每到夜里蛙声一片,蚊虫又多,梁六被扰得睡不着,在田间乱转。

    “小六。”有人隔着老远叫她。

    梁六走到近前,惊喜道:“三叔,王老师,你们怎么也在这?”

    “吃瓜吗?”王嵩笑着递给她一块。

    “好哇,我明天告诉二伯是你们偷瓜。”

    “赶紧吃,”三叔拿蒲扇扇她,“解解暑,吃完了躺三叔旁边,等睡着了,给你抱回去。”

    “谢三叔!”梁六的回答和西瓜一样脆生生。

    啃完了西瓜,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虫鸣阵阵。

    “天上星星好多啊。”梁六受不了三人的沉默,出声道。

    “杜子美的律诗,有一句很应景,上周教的,是哪一句?”王嵩真是当老师当出条件反射了。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梁六拖声拖气地回答,“但我们这可没有大江。应当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小河流’才对。”

    “改得很好,这就是你的诗了。天下文章一大套,写诗都是从多读和模仿开始的。”奉行鼓励教育的王嵩称赞道。

    “季之兄莫要这般夸她了,你没见她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三叔笑叹。

    “青絮是个聪慧的好孩子,只要肯努力,就当得起这些夸奖。”

    田间的咕呱蛙鸣似乎比屋里动听些,梁六躺在草席上,借着三叔蒲扇的凉风,渐渐睡着了。

    梁旭停止了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同王嵩道:“季之兄,不知小六是否提起过,她是侧房所出?”

    听着这样的开场,王嵩心中紧张起来。“略有耳闻。”

    梁旭叹了口气,“她看起来整天傻乐胡闹,粗枝大叶,其实是个特敏感的孩子。”

    “她娘在时,总叫她乳名,阿卿,后来……她不乐意别人叫,慢慢才没人叫了。偶尔,她三哥——也是侧房所出——会叫两声。”

    “她娘去得早。生她时难产,虽说最后保住性命,到底落了病根,没几年,身体就不行了。村里人,你也知道,总有没事爱说闲话的,说孩子命格太硬,什么难听话都有,我们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

    “但其实,村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季之兄,他们这一辈行青,名山川田园,取我中华地大物博之意。您知道,为什么小六名絮吗?”

    “不知,可是因为女孩?”

    “非也,家中老五也是女孩,名丘,山丘的丘。”

    梁旭深吸一口气,道:“某今日所言,皆为家中辛秘,全因大兄亲厚才说与我……”

    王嵩指天发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梁旭感激地点点头,左手无意识地拨拉着小六的刘海。

    “青絮起名前,大哥找了风水先生,算出来说她是能延续香火的我族希望,所以名字要轻不要重,山川田园皆要不得。她五行缺木,是以名絮,柳絮之絮。”

    “那算命先生的话是有些奇怪,女孩,延续香火。您说,这像什么话?”梁旭苦笑一声,“这本来也没什么,但坏就坏在,她娘生产那天,家里闯进个疯和尚,说家中必有大灾,在青絮及笄之前。——仔细想想,命中带灾,又能延续香火的孩子,唉……”

    梁旭没说出口,但王嵩明白,总归和祸星脱不了干系。

    “我大兄,并不是迷信之人,但早些年确实诸事不顺,因而对青絮有些怨怼。”

    “好在,侧房同正房关系不错。她临终前,苦苦哀求嫂子和大兄,说只求让孩子平安长大,当个下人将养就行,到了年纪随意许配个人家,也不必随嫁妆。”

    “得亏嫂子心善,再加上近些年虽说世道乱了,但家中日子过得还不错,这才顾得上小六。但这孩子早慧,之前的苦日子,怕是也记得一二。”

    “今日说这些,是见到她了有感而发,也是真的想感谢您。您同小六亦师亦友,明眼人都看得出,您引她上了正道。这孩子讨人喜,但遇事总是憋在心里,心眼忒多,若是冒犯了您,万望您能包含,若能教导,便更好了。”

    “小六是个良善孩子,能辨善伪。内人给她母亲送过几服药,她记到今日,时常走动,来家中帮忙。她能明白您的恩情,定会尽力报答您的。”

    王嵩并非没接触过过苦出身的人,而且要说身世曲折,梁六不敌他自身十一,可他还是感到无法抑制的疼惜从心口蔓延至全身血管,连指尖都发麻。他定了定神,道:“放心,用的到我,只管开口,王某定不辞。”

    梁旭冲他抱了抱拳,又扯回话题,“说回之前的,你那土地分配的设想,我回去仔细琢磨,觉得似有不妥,我有个改良之法,想与季之兄探讨。”

    “梁兄先请,之后我想再重申温和派的坚定理念。”

    “好,哈哈,那今日就辩他个痛快。”

    那个夏天,每晚半个瓜是青絮的必备,她常常听着三叔和王老师的探讨或争执入睡,日子像夜风一样惬意又温柔地从身边流过。

    一直到很多年后,每当说起夏天的西瓜,青絮的脑海中浮现出的都不是甘甜的汁水,而是王嵩温润清冽如泉水的声音,娓娓道来胸中丘壑。

    而她此时尚且不知,雄心壮志不仅能热血,亦可伤人。

    王嵩在两年后离开了村子。他走的悄无声息,等送临别礼的村长村民第二天上门,屋里早已人去楼空。

    这样的消失方式活像是话本小说,梁六觉得,若再被添油加醋传上一圈,就能发展成文曲星下凡施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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