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不堪

    裴时戎立在窗前,看着榻上睡颜安稳的人,心底如一道流泉走过,但很快敛了敛眉峰,单手撑着窗沿翻了出去。

    谢归荑的屋子离谢朗玄的近,他又是武将,耳力极好。若是裴时戎想在此处做些什么,风险太大,他再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才轻手轻脚地合上窗扇,疾步轻掠,不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立在廊下的昏暗处,从怀中取出口哨,轻轻一吹,便有个暗影不知从何处而来,立在了墙角处,听候差遣。

    是燕昭留给他的暗卫。

    他本来是不想在回扬州前用的,但眼下谢归荑指不定哪天就要因为一纸圣谕与司马珩成亲,他突然有一瞬的后悔,自己没有在谢朗玄跟前承认自己是裴怀章遗落在外的儿子,这样谢朗玄或许会考虑与裴怀章结盟,他也可以如司马珩一样光明正大的留在谢归荑身边。

    但仅仅只是一瞬。

    生当乱世,哪有什么坚如磐石的联盟,不过是因利而聚又因利而散罢了,若谢朗玄与裴怀章从前在私底下真得有什么拘于,后果并非是他可以承担的。

    当务之急,是司马珩的意向。

    “去查查,司马珩如今在襄阳还是朝着寻阳方向来了。”裴时戎沉声朝着暗影吩咐,面上波澜不兴。

    司马珩此人,他前世并无多少了解。

    他殉城一事是真,但前世他没有与谢家结亲,难保他没有问鼎九五的心思。

    暗影没有出声,只是听到了一声近似风过落叶的声音,微不可察。

    与此同时,距寻阳城三十里。

    夜色正浓,静影沉璧,清晖落到平静无波的溪面上,潋滟起粼粼碎光。

    “殿下,昨日里寻阳这一带落了大雨,再往前走便是泥泞不堪的小路,虽则只有三十里的路程,但若走陆路,怕是天亮之时到不了寻阳了。”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调转了马头,挽住缰绳,朝面前同样骑在马上的男子禀报。

    清冷的月光几乎尽数落到了司马珩身上,让他周身都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浅晕。

    身着缟羽色的长衫,乌发用一根木簪半挽着,剩下的尽数随意的散落在肩头背后,剔羽般的眉如同绵长的远山,眉目疏淡。

    因着赶路的缘故,袍衫的边缘处溅上了一些泥点,额前的碎发在夜风的浮动下零星的舞动着,却丝毫不曾让他添上狼狈感。

    明明是天皇贵胄,但不论远观还是细看,都是活脱脱的清隽贵公子。

    司马珩看了一眼远处的水面,声音清澈:“若是走水路,可能寻着船?”

    “远处有艘小渔船,甲板并未破裂,船桨倒也还在,只是瞧着许久未曾用过,怕是会委屈了殿下。”下属颔首低眉。

    司马珩没有说话,只是将缰绳在手腕上缠绕了几圈,便翻身下了马,而后将马就近牵引到一处已经结了枯藤的老树跟前。

    下属自然懂得司马珩的意思,立刻跟在了司马珩身后。

    利落地将马拴好,下属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丛叶,“殿下小心积水泥沼。”

    在此过程中,司马珩一言不发,直到下属收拾好了船,他瞧着船板上的污泥与枯枝烂叶,浅浅蹙了蹙眉,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撩起袍子踩了上去。

    下属看着司马珩薄唇紧抿,很有眼力见地摇桨。

    主上的心思哪里是他能猜得透的。

    几日前襄阳王殿下收到一封信,信的内容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什么都未曾准备,前嘱咐恰好在跟前伺候的他牵马,日夜兼程从襄阳赶往寻阳。

    司马珩坐在船上,看着中天上的月,想起他与谢家那个小娘子也是将近十年不曾见过面了。

    但此番之行,却多数是因为谢家那位中书令的来信。

    月缺兔沉。

    谢归荑天明醒来时,发现自己衣衫齐整地躺在榻上,但她昨夜只是困睡着了,并不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想起了昨夜她放裴时戎进屋子,还主动缩进他怀中抱着他肩头哭的事,一阵尴尬。

    兰叶唤了她三声,她才突然回过神来。

    “姑娘,今儿一早,孙管事和付家郎君的尸体,从江州散户所居的村落里的河里被捞出来了,府君已经去府衙了。”

    谢归荑想起裴时戎说是他杀了付玠,但他明明看见孙管事已经先一步离开了,那孙管事是怎么与付玠一同掉到河里去的?

    谢归荑下意识地问:“那付家和孙管事的内人刘氏可知晓此事?”

    兰叶并不清楚事情始末,只当她是寻常问问,便很平静地垂眼答话:“付家那边定然是知晓的,这会儿估计与咱们府君一同在府衙里呢,至于刘氏那边,一会儿才打算遣人去说,毕竟是咱们本家的人,有什么事也好解决。”

    谢归荑点了点头,听到刘氏还不知晓,想到了她早先让孙管事拿出来的账本,他还没交给自己,便一把掀开被褥,匆匆忙忙的下了榻。

    不论如何,她都必须在刘氏知晓此事之前,先拿到账本。

    兰叶一脸不解,只得慌慌张张地为谢归荑张罗洗漱的事情。

    “简单洗漱一下,得快些去庄子里拿账本。”谢归荑草草吩咐。

    虽然瞧着刘氏昨日的反应应当是不知道孙管事大清早出门的真正意图,但谢归荑并不确定,那晚孙管事回去有没有说他要被谢家辞退的事情。

    若是刘氏知道一些零碎的,等听到孙管事毙命的消息,只怕会将怨恨引到谢家,扣着不给。

    谢归荑想到这处,催促兰叶的声音又急促了些。

    车夫只知道谢归荑要去庄子里,却不知道什么事,一路都在催促。

    等到了孙管事家里,不用叩门,刘氏正火急火燎地在门口踱步。

    看到谢归荑的第一眼,她立马跑了过来:“女公子,我家官人昨天早上出了门说是去找您商量事,到现在也没回来,冒昧问您一句,可知晓他的去向?”

    谢归荑面上一滞,她的确知道,但的确不能说。

    只好摇了摇头,转了话题:“我昨日并未寻着他,在府中等了一日也不曾见过人,府上要盘账,得要各个庄子的账本和名册,你可知晓在何处?”

    刘氏原本只是抱了渺茫的希望,听了谢归荑这话,倒也不敢造次,便朝她欠深身:“官人平时都在账房里,不许我进去的,但既然事主家要吗,我带您过去便是。”

    谢归荑点了点头,随着刘氏的方向去了。

    刘氏只引着她到了账房门口,却不曾进去,瞧见谢归荑疑惑的神色,只是很贤惠的一笑。

    谢归荑也不好勉强,推开门后,账房内的场景让她大吃一惊

    ——房内的铜盆里放着厚厚的几本书册,大多已然成了飞灰,盆边缘突兀的翻出来一页,可以辨别出来“账册”二字。

    谢归荑立即上前从铜盆里捡出那本并未被完全烧毁的账册,卷着握在手中,便出了门。

    此事不宜与刘氏多说,谢归荑拿了账本,看见刘氏有些担忧的神色,只是朝她露出抚慰的一笑来,“账册我拿到了,府中还有别的事,如果有孙管事的消息,我会遣人来说的。”

    说着用眼神示意兰叶将门关上。

    刘氏很知事的福身,一直将谢归荑送到了门口。

    早上醒来时天色有点灰蒙蒙,这会儿已经开始落小雨。兰叶急忙用袖子为谢归荑挡雨,“姑娘小心点,这个季节的雨水来得突然,咱们得快些回去,一会儿被困在路上可就不好了。”

    然而事实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行人刚出了庄子走在村道上,便下起了泼天大雨,搭在车窗上,叫人更加心烦意乱。

    车夫担心不能尽早回去,马车赶得急,一个不防,车轮陷入了一处大坑。

    谢归荑坐在车上,被猛然一颠,还好兰叶及时扶住了她。

    乡间小道路况本来就不好,此时车轮的一半陷入坑中,又被坑内的污泥黏住,任凭马怎么用力蹬蹄嘶鸣,仍是没有半分起色。

    雨势来得的确是突然,风刮得很急,不断地将能割面的雨水送进车内。

    在无数次挡车上被风吹起的青帘后,谢归荑终于松手放弃。

    “我方才瞧见跟前有处小茅屋,趁这个时候地上的泥还不是很阻碍步子,不如先去里头躲一躲。”

    言罢便提起裙角,连平日的小木凳也不用,直接从车前横木上跳了下来。

    兰叶别无他法,只好跟着谢归荑下了车。

    等谢归荑到了小茅屋时,浑身基本上已经湿透。

    所幸茅屋的窗户屋顶尚且完好,不至于让风雨飘落进来。

    本就挽得随意的发髻,这会儿簪子不知已经落到了何处,发丝胡乱地贴在脸上、缠绕在脖颈,面上还在滑落着水珠。

    她没怎么多想,便脱了湿透的外衣,扔在一旁后,抱着膝头缩在墙角。

    却听到一阵突兀的男声:“这位女公子想是不曾留意到我。”

    谢归荑一怔,然后僵硬地转过头去,循声看去。

    眼前男子的衣衫也不算整齐,衣袍上的泥点不在少数,但比起已经成了“落汤鸡”的她而言,便要好上不少。

    “你是谁?最好别对我有什么心思,我阿耶可是江州都督!”谢归荑内心惊恐,但仍强装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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