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至于司徒少将军,”韶歌清了清嗓子。

    众人全都屏息凝神,终于到了最吸引人的地方了。

    “本宫被人掳至城郊。司徒少将军受兄长之托搜寻,救本宫于水火,”韶歌道,“少将军本人,却因为父皇想要封|锁|消|息,以免败坏皇家颜面,更维护他心爱的宋嫔免于受罚——而被私自囚禁于大理寺狱!”

    “天理何在,诸位,”韶歌环顾四周,“法礼何在!”

    “这么说,你不是和司徒少将军私奔了!皇家如此对待边境御敌的大功臣,实在太没良心!”一个少年出言不逊,“你说少将军救你于水火,那你被……”

    人群中嘘声轰然响彻。

    韶歌一笑,像是长途运送的瓷器,在颠簸中撞击到箱笼,裂开的一道贯穿的缝隙。

    “对,诸位,”她笑着说,眼泪从眼眶中滴滴滑落,“你们想的都没错,我……一介女流,”她自嘲着笑了一声,“流落山匪手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将手臂上的绷带悉数扯落,鲜红的伤痕撞入围观者的眼中。

    “哎哟……”终于有人露出怜悯的神色。

    韶歌笑着看自己手上的血色。

    好啊,真好。

    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女子的名节更博人眼球的呢?

    真是可笑,不过是区区几个字,就能点燃人的兴趣,鼓动人的嘴皮,叫流言作风,万里、千里的传!她扔出这弹药来,根本不怕哑火——就算今日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被禁军带走威胁,也无所谓,用不了几日,她精心编纂的故事照样能一传十、十传百,叫大安地界上每个人都听说个一二三!

    世人啊……何其狭隘。万宏信风流,可作美谈,魏韶歌不干不净,却是好大一件皇家丑闻。无所谓,不在乎的人,随他说出花样来又如何?不过是虚妄的东西,生死我都见过,只凭你们,还想伤我半分?

    谁能想到呢?那长乐宫帝王最避之不及的,却成了魏韶歌一把刀。

    昏君、祸水,我的父亲啊……你,喜欢吗?

    只要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都能舍。

    你不是要名声吗?

    好啊,我叫你日夜被无数人谈论,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想的要多旖旎有多旖旎。

    叫你被文官的谏言压死,彻夜难眠!

    方丈终于携弟子们赶到,他看向韶歌的眼神中只是充满悲悯。

    “大师,”韶歌双手合十,放在胸口,深深埋下头去。

    “施主……何至于此?”方丈叹着气,走到韶歌面前。

    韶歌自幼是这里的常客,又居于禅房中整整三年,离开不过几日,再见竟成了另一片天地,方丈不免心痛。

    “我……”韶歌终于哽咽,“大师,韶歌左思右想,天地之间,已经没有归处,人世游荡,倘还有一寸能接纳韶歌,或许只剩这里。”

    方丈拈动佛珠,“老衲早与公主说过,此地……并非公主归处。”

    韶歌仰头,一双眼睛中压榨出最后的光,是祈求的光。

    “若连佛都不渡我,我还能向何处?”

    “公主何必伤怀至此?”方丈道,“公主于红尘之中,尚有缘分深厚,分明不可斩断,却又为何——”

    “不能也要斩,”韶歌说着拿起握了一路的剑,“韶歌是厄因,只能牵扯厄果。”

    方丈摇头道,“公主,人活一世,并非三年,此间种种绝境,未必不可作来日机遇。”

    “我看不到,”韶歌道,“魏韶歌活了十五年,从未见过方丈所说之转圜,就算再活十五年,方丈又怎能保证,韶歌就一定能见到?”

    方丈:“公主——”

    方丈的劝慰戛然而止,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之声。

    一缕乌发缓缓落在地上,顷刻间被风卷的无影无踪。

    “韶歌想在此皈依,”韶歌的剑仍紧握手中,她叩在地上,“请诸佛……收留了韶歌吧。”

    ……

    “朕看她是不想活了!”

    皇帝听完了大理寺的报告,将韶歌在大理寺门前所陈之事听了寥寥几句,便还怒发冲冠,想要抽了御剑,直接奔过去将人斩杀。

    “去把她、去把她给朕捉回来!”皇帝大手拍在桌上,原本陈列其上的几件玉器,本就被奏折积压推到了桌角,经这一震动,彻底摔在地上,崩了个四分五裂。

    “陛下,万万不可!”

    几位文武重臣已经紧急前往议政殿,此刻就站在这满地的狼藉之中。

    “有何不可?咳咳咳咳咳——”皇帝深吸两口气,“那个逆子、如此糟践我皇家颜面,她就是百死——”

    “陛下以为,此时诛杀韶歌公主,便就能平息事态吗?”三朝元老黄阁老最先站出来,“公主可杀、那大相国寺门前的万千百姓呢?陛下也能悉数杀掉吗?”

    皇帝:“朕——”

    黄阁老:“况且,陛下若直接将公主带走,或者诛杀——不论给出什么名义,都会叫世人以为,陛下打压亲子,包庇罪人。”

    皇帝:“朕何曾——”

    他的话未说完,就见文渊阁大学士、朝中言官之首缓步而出,“事已至此,陛下难道不该解释清楚,为何本应该嫁到万氏的韶歌公主此刻在城外歇斯底里,而宋嫔之女却进了国舅的府门。”

    他说着看向万筹,往常最爱侃侃而谈的人沉默不已,面上愁云惨淡,好像真在为皇帝焦心似的。

    “难道公主所说之事,也并非全然编纂,公主殿下当真被宋嫔所欺,而陛下非对公主安危毫不重视,还想要包庇宋嫔、息事宁人吗!”

    “你——”

    “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了。”

    大门被打开,魏暄走进来。

    他一边走近一边拱手,回过屋中臣子之礼,又面向皇帝深揖,“父皇,请恕儿臣失礼。”

    皇帝冷眼瞧着他,“太子不去追妹妹,回来皇宫作甚?”

    “韶歌已经长大了,她又不是豢养深宫的猫狗,儿臣如何能禁锢得住?”他道。

    “好啊,”皇帝冷笑道,“不过片刻功夫未见,原来太子是去为妹妹谋划了,说说看,你和你妹妹,演这一出好戏,把皇家朝堂踹在地上践踏,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儿臣现在的确是在为韶歌谋划,”魏暄朗声道,“但儿臣又何尝不是在为父皇谋划?”

    他双手立于胸前,“流言当真如同覆水,半点收不回来。事已至此,想要完全将皇家声名挽回已不可能,只有及时止损。”

    “臣以为,太子所言有理,”一直沉默的万筹忽然站出来,“此刻韶歌公主正在大相国寺外意图出家,倘若公主当真遁入佛门,届时陛下还能堵住公主之口、堵住天下人之口吗?”

    事情只要没有出长乐宫的门,万筹都好规划,可若就此漏了一个魏韶歌在外面,当真是不好办,万筹心中盘算。让魏韶歌赶紧闭嘴才是最急切的事情——这也是魏暄出现在这,而不是去追自己妹妹的原因。魏韶歌根本就是在逼迫皇帝,这位兄长明白,只要达成目的,小公主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她是不能死在外面的。

    而叫人闭嘴的方法,除了灭口,便只有……贿赂。

    魏韶歌有什么日思夜想,寤寐求之的东西吗?

    “儿臣以为,此刻能将韶歌从大相国寺接回来的,只有一人,”魏暄缓声道。

    皇帝抬眼,“太子都拉不住的人,何人还有如此神通?”

    “司徒申,”魏暄道。

    这三个字一出,大殿中瞬间落针可闻。

    众人脑中翻江倒海,各自交换着眼神,这这这……公主、万家和少将军,到底是怎么个关系……

    皇帝眉心紧皱,默了片刻,“着大理寺,押解司徒申——”

    “请陛下无罪释放司徒少将军,为韶歌与少将军赐婚,即刻下旨。”

    魏暄站得笔直,与不久前跪在这殿中泪流不断者判若两人,“唯有如此,流言走势尚有挽回的可能。”

    “魏暄!”皇帝怒吼,“你在想什么呢?这不就是你一个时辰前的打算?此事……此事究竟是不是你与韶歌伙同起来——”

    “父皇!”魏暄蛮横地将人打断,“魏暄若真有如此本事,会眼睁睁看着韶歌自污名节,被千万人指名道姓地议论吗?“

    “韶歌若当真有如此谋划,会被宋安允一个深宫妇人设计绑架,新婚当日被人掳走吗!”

    堂下一阵惊呼之声,听太子的语气……莫非果真是陛下包庇宋修容……

    “好啊,逆子,你们两个……”皇帝已经被气昏了头,“你们早就计划好了,一个时辰前,跪在此地哭喊,现在是发现了软磨硬泡没有用,该换了——”

    “一个时辰之前!”魏暄陡然高声,“儿臣已经想好了要韶歌承担与人私奔的骂名!只要父皇应允了这桩赐婚,谣言不会继续发展,绑架之事究竟如何,儿臣和韶歌可以不继续追究,父皇大可以护着您的宠妃,多少议论谩骂,都向我魏暄来!”

    “可现在,”魏暄语意中的恨不加掩饰,“天下人都知道了,宋安允谋害皇嗣,陛下,倘若您不想做个昏君,就舍了这宠妃吧。”

    皇帝怒目圆睁,“魏暄,你这是在威胁朕!”

    “并非,”魏暄双目通红,“儿臣只是给陛下一个最利于时局的建议,倘若陛下并不在乎名声,大可以继续藏着爱妃,韶歌就此出家,此后百代世人如何看我魏氏皇家,父皇不在乎就是。”

    皇帝伸手指着他,“你、你……”

    “这么难吗?”魏暄一笑,“原来父皇也知道失去亲爱之人的心痛,那父皇可曾想过这些天,儿臣是如何挂念韶歌的吗?”

    皇帝:“反了你,魏暄,你、司徒申、魏韶歌,你们陷害、你们做局——”

    “父皇,收起你这些毫无用处的猜忌吧!并非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能将骨肉亲情视作粪土。韶歌是我的亲妹妹,我此生所有的私情都只给她一人!”

    魏暄字字铿锵。

    “今日,我上奏陛下废黜宋安允身份,宋氏举家流放,至此,已经是儿臣顾念父皇心情,退让的底线。否则眼下当着满朝重臣的面,父皇大可以问问,宋安允按律应当如何处置。”

    “从今以后,若还有人要打韶歌的主意,儿臣就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皇帝跌坐回龙椅上,满堂老臣无人敢反驳太子的话。

    “此后韶歌待嫁,便不要在长乐宫中了,”他道,“省的与父皇两看生厌,也叫您思念故人。”

    “城南公主府完工已有数月,此地修建之初就是为了韶歌,父皇不如就此赐给韶歌作休养之用,”魏暄道,“钦天监国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常说韶歌有碍父皇康泰,如此搬得远了也好,好助父皇……长命百岁。”

    ……

    大相国寺前,方丈缓步上前。

    “公主身世,的确令人唏嘘,公主所历,也非寻常人能忍,”方丈道,“可公主啊……”

    他抬眼,环顾熙攘的人群。

    “且看今日公主在我寺前所为,当真是皈依之人,应做之事吗?”

    韶歌身子猛地颤抖一下。

    方丈的眼睛好像透过她的皮囊,看清她心中缓缓浮现的溃烂黑点。

    她嘴上说着皇权逼人,她又何尝不是用皇权逼人的那一个?

    今日被她影响的人恐怕不止万千。

    她要叫多少人平添妄语的罪孽?

    她不忠不孝,肆意编纂谎话,还在这佛门清净之地造势,平白扰了安宁。

    而这一切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满足她的私欲。

    ——她要一场舆论,叫司徒申毫发无损地出来。

    是,她红尘宿念未断。

    可她断不了。

    她什么都没了,连一颗干净的心都没有——她就剩下这一念。

    “放下屠刀,立地尚能成佛,”韶歌道,“我自认生平没做过多少错事,怎么?菩萨的度量难道这样小?赎罪地狱十八层,容不下一个魏韶歌吗?”

    方丈摇着头念诵佛号,“若公主当真是来悔过的,老衲又为何拒绝你呢?”

    “我没错,我舍了这么多,我只换一件事,我有什么错!”韶歌仰头道。

    “本无对错,”方丈道,“可公主来此,只是为了逃避。红尘之念既没有尽断,又如何能避开呢?”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她心中有物、有名有姓。万千尘埃无处不在,又怎能避开万一?

    “回去吧,”方丈叹道,“有朝一日公主当真断尽,再来寻老衲不迟。”

    他说罢转身,竟就带着弟子离去了。

    “……”韶歌的眼泪从唇畔划过,其上皲裂的纹路被滋润,本该刺痛,可她身上的伤实在太多,早感觉不出了。

    “大师!”她喊,“求大师收留……求佛……收留韶歌吧!”

    利刃撕扯她的青丝,一缕缕碎发散落在地上。

    看热闹的人群不觉后退两步,人群围绕的圈越扩越大,生怕这公主是当真疯了,别再把病气渡过来。

    她茫然地割着头发,她囫囵地念着什么。

    “韶歌……无处可去了。”

    “求您、求您……”

    “诸天神佛啊……谁能……收留韶歌啊……”

    “魏韶歌!”

    马蹄声骤然闯进熙攘人群。

    轰然四散的脚步声中,他的步伐无比清晰。

    迷茫之中,不由自主的回头,韶歌手中的剑轰然掉在地上,钢铁磨擦理石之声惊碎了一切梦幻。

    “皇帝陛下口谕,修容宋氏谋害皇嗣,举家流放西南,即刻执行,”司徒申快步走着,朗声宣告。

    他的嗓音粗粝得要命,几日未进水米,面颊深深凹陷下去,身上更是在潮湿的地下监狱之中磋磨得不像样子。

    可他眼光亮得要命,活像一颗坠落夜空的启明星。

    “辅国大将军五子司徒申,与嫡公主韶歌两情相悦……赐婚。”

    不过是一颗水滴敲打在砖石地板上。

    却堪胜过山呼海啸。

    魏韶歌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从他闯入眼帘的一刻,她的头脑之中只剩下轰鸣。

    视野逐渐模糊,也许是泪水,或者已经耗尽了最后一口宗气。

    只见得世界颠倒,黑暗笼罩,她坠进一个温柔乡。

    这一次,终于不是独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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