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的脑子里不可控制地想起了历届死去的实验体，悲惨而终，无一幸免。

    他是被进门的声音打扰到的，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三个身着防护服的研究人员，他有极其强烈不安的预感，开口故意淡漠着，挡住睡着的女孩，莫名呈现保护姿态，“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位上前，行了个礼，口罩的遮挡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无情，“亚伦殿下，我们是来采集新的研究样本的。”

    说话的时候，另外两个研究人员已经在旁边墙壁上操作出现的部分实验台，开始准备工具。

    他看见了熟悉的针管和消毒液，这才如梦初醒，刚刚只有两个人的相处太平和自然，差点忘了点什么。

    知道是例行检查，他还是问出了声，“要抽血吗？”

    “是的。”

    那人说完之后就戴上了胶皮手套，接过助手的针管和消毒棉签，他上前蹲下掀起被子，拿出女孩的手臂，撩起她的袖子，露出瘦小的胳膊，她本不该如此。

    她刚到佛伦斯那天，明明比现在大很多的。

    胳膊上面还有许多之前实验留下的痕迹，斑斑点点，淤青红肿，像是被虐待过，亚伦看着心里有些堵塞。

    “可是，你——”亚伦上前阻止了他的动作，想说些什么。

    助手举着针管和消毒棉签保持将要擦拭的动作，疑惑不解，“殿下？”

    对上助手坚定的目光，他好像看到了一个逐渐叛变的自己，心跳有些失去平稳。

    不，不是的，我是亚伦啊，我是继承人，这是我该承担起的责任，也是我自找的，我在干什么。

    很难受的感受，胸口揪在一起，可是他阻止不了。

    亚伦颓然退后一步，他摇摇头，“没什么，你继续吧。”

    忍了又忍，他想到什么东西，在针尖将要扎入血管之时赶紧说道，“能不能等她昏睡过去再抽，我知道你们有办法知道。”

    助手再次被打断，再次举起的针尖要扎非扎的停在那根洗血管前，就差一点点。

    他明显十分费解这其中的区别，但还是抬头示意其他助手去查看，他其实不太懂这个行为的必要性。

    操作很快，很快系统响起，“距离实验体陷入昏迷状态还有两分一十二秒，请负责人注意。”

    他觉得那股压在心底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不免松口气，至少时间很短，研究员不会太为难，这样，算帮到她了吧。

    这两分钟其实挺煎熬的——

    亚伦站到了门框处，因为要空出位置给摄像头拍摄，那几个实验员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保持原样，搞得亚伦也不好开口。

    时间到了，机器发出提示音。

    很明显女孩的呼吸缓慢了下来，研究员这才再次拿起来一直在手里的针筒，眼见着他给她消毒，泛着莹光的针尖没入细小的血管，血液很快填充器具，附近的皮肤已经明显泛青。

    他很难过，眼眶有些湿热，但是没有泪水。

    女孩躺在床上，针入皮肤的时候下意识抽搐了一下就彻底不再动，以前，她要是清醒着，肯定很害怕，一定会哭的吧。

    自从那天一直被追踪的亡灵体被带回佛伦斯之后，这是他们现实意义上的第一次接触。

    那天裘德在里面，他们在海岛周围的云层里，他们对裘德那队人在海岛上的行为一概不知，等到某个时刻看到一个女孩带着人突然跳进海里，他想也不想地跳了下去。

    是他亲手将湿漉漉的女孩抱进实验室交给了伊森，也是他亲眼见着自动门在眼前关上，之后的事情爸爸不让他跟进，实验过程他什么也不知道，只能看实验报告。

    那几十天，对他来说都是未知，但他心里有数，因为他看过其他历届实验体的研究报告，包括过程。

    现在，他懂了爸爸不让他参与的理由。

    研究员抽完血就迅速离开，他看着被随意放下的衣袖，忍了忍还是小心掀了起来，在最新的这个针孔贴上了胶布。

    他去浴室取了一块温热的毛巾，卷起来轻轻盖在那些痕迹上面，这样，应该也算帮到她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女孩身上明显的痕迹让他出神，他就这样陪她坐在了一旁的书桌上，虽然没有什么必须做的事情，但是他记得今天应该有例行实验的，可是他缺勤了，这是第一次。

    他准备了好几本中药医术，听说食补的时候加药材更好，还能泡澡，看书期间他又换了一块毛巾，突然有些大胆的想着，可能还会有无数次，想完还笑了，貌似没什么不对劲的。

    亚伦：缺勤只会有零次和无数次。

    此时已经到了深夜，按理来说，他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从接受这个实验开始，他们两个就已经绑在了一起，他的房间安排在隔壁。

    当初爸爸说要给他安排住所的时候，他刚决定好要成为亡灵的负责人，所以就干脆只安排具体的坐落地标，他建议将实验室和住所建在一起，这样也方便很多。

    可是看着陷入昏迷的女孩，仪器显示这个时间还能持续到明天下午，明显中间还有个起伏空缺，意味着她有段时间会半醒。

    也就是实验副作用之一。

    将近十二点，亚伦已经洗漱完毕，思考那么久，最后的决定是——他叹了口气，去房间将自己的被子抱过去，铺在床上，先给女孩盖好被子，然后在离女孩伸手可触的位置躺了下去。

    他躺的很正规，平平板板的，虽然是第一次躺在别人身边，但是他淡漠的和他爹有的一比，可能都是培育体吧，或多或少的emmm狗，够直白，很好。

    亚伦觉得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快入睡，而且没有任何的不适，还因为旁边有个时刻需要他关心的孩子而，额，熟悉的奇怪感再次出现了。

    闭眼之前，他转头看向女孩，轻轻说了句“晚安。”

    这是他们完完整整相处的第一天，很奇妙，很奇怪，但是感觉很好，他相信明天他们能相处的更好。

    培育体一般不会做梦，他们不是纯粹的人类，所以没有那么多世俗的欲望，也正是因为这样，能给予的就一定是纯粹的。

    他还没来得及构想缓和，就听到了一阵隐约哭泣的声音。

    系统识别到声响自动开启了照明，白炽灯下投屏上显示的时间格外显眼，三点四十九分。

    眼前还有些朦胧，他恍惚了一下才匆忙转过去看挣扎的女孩。

    “zero，zero，zero！”

    他试图叫醒揪着被子脆弱而剧烈扭动着的孩子，紧皱着眉头，闭着的眼睛，泛红的脸蛋冒着虚汗，粘湿的发丝——

    她很痛苦。

    “不，不要过来”

    “我不是”

    “我不知道”

    女孩的呼吸渐渐焦急了起来，两手不断捶打身上的被子，亚伦脑中滑过白天女孩安静窝在他怀里睡觉的场景，下意识挨过去抱住她唤着她的名字。

    “zero，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

    他靠在床头将挣扎的女孩抱进怀里，尽力不去触碰她手上的地方，没有束缚的双手毫无阻拦滑过他的手臂，“嘶”，只见胳膊上留下几道指痕，迅速泛起了血丝。

    亚伦没工夫去管那些刺痛，他焦急看向各处，摄像头已经变了眼神，警报声一刻不停，警示灯也转个不停，忽明忽灭，却迟迟没见有人进来，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滚开！全给我滚开！”

    “zero！zero！”

    紧紧抱着人还是不见起效，亚伦心急万分，他病急乱投医想找点什么镇定的东西，被警示灯一晃眼，大脑深处想起了某个场景，肌肉记忆复苏突然来了句“灵灵！”

    女孩竟然有了迟疑——亚伦再接再厉在她耳边呼喊“灵灵！”

    他一边喊一边赶紧打开她稍微松开一些的手，趁机握了上去，掌心触感有些凹凸起伏，他不禁想着：看来明天得哄骗她把指甲剪掉。

    亚伦躺在床头软垫上，这种状态下的女孩力气竟然格外大，恐怕除了特殊手段根本不可能打开，控制到现在他都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黏哒哒地粘在背上。

    女孩渐渐安静下来，或者说再次昏迷，侧脸被灯光照的惨白，额边都是细汗，发丝也凌乱地贴在脸边。

    他小心吹出几口气，将要流到眼睛上的汗珠吹斜，女孩儿颤了颤，皱眉将脸埋入压着的胸怀里，将半张脸的汗都蹭到了男孩的衣服上。

    亚伦也不计较这些，他现在憋着极大的一团火，要去找那个老狐狸算账，为什么不告诉状况那么严重，为什么他们还没过来。

    他打开女孩的两只手掌，果然上面都是指甲印，有几个已经破皮渗血，看起来有些吓人。

    他慢慢蹭着往下移，带着女孩回到了枕头上，总算将她安置好，重新盖上被子。

    他伸手探向女孩的脖颈，又往下摸摸后背，还好并没有汗湿，只有额头和脸颊，他又拿起刚刚的毛巾仔细抹掉汗珠，想想还是翻药箱拿出两团药棉吹凉了一会儿，轻轻塞到女孩掌心，再让她握起来。

    再次昏迷的女孩不会做任何反应。

    他就这么穿着睡衣，来不及处理身上黏腻的感觉，沉着脸走出房间开了第二道门，转身去了隔壁。

    第一道门是别墅的，二道门才是真正的门。

    右边就是监测室，当他走到推拉门前站定之后，就看到上面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早十点我去找你——Esen。

    字迹潦草一眼就能猜出主人跑的十分仓促。

    亚伦深深吸了好几口气，闭上眼睛，扯下词条揉在手心，在门外试图做心理干预，然后平静地回了房间。

    他换了件上衣，将脏衣服放到了盆里泡着——培育体出生的五个人都被亚瑟要求自己必须具备自理能力，除非任务要求，否则衣服自己洗，饭自己做，偶尔才可以接受机器和外务人员。

    总之，当亚行和亚言第一次知道大家都是机器造的时候，泡在盆里的手沉默了。

    许久之后，缓过来的亚行自然是抱着亚谨痛哭，亚谨就拍拍他的头，告诉他，“以后哥哥帮你洗”，也确实是连人带衣服几乎都是他洗的了。

    亚慎拒绝听亚言的哭诉，在他嚎了两声意思意思之后，捂嘴他哼哼唧唧的嘴只给他一颗糖哄哄算了。

    哦，听说那颗糖很难买到。

    亚伦倒挺喜欢的，他很清楚自己的责任义务是什么，也知道自己的最终归宿，除了学习，他有挺多时间去享受生活的。

    换好衣服，他回到了床边重新躺下。

    昏迷的女孩不会乱动，躺在被子里安安静静像个橱窗里的洋娃娃。

    他看着仪器后面都是数值以内的波动，唯一的空缺已经过去，看来下午一点多前她应该不会醒。

    临睡前他还有些惊魂未定睡不着，就胡思乱想。

    想着该着手准备给女孩买很多东西，衣服啊，零食啊，病号服一定要丢出去，房间也装饰一下吧，等过段时间再改房子，还有中药泡澡，药膳还有什么调和，明天等老狐狸狡辩之后问问他能不能带zero，不，灵灵去外面，还有……

    ——

    早八点半，亚伦的生物钟准时让他苏醒。

    熬夜的痛苦？不存在的，他只会越熬越年轻，而你不会（邪恶微笑），我也不会（痛苦奔跑）。

    确保女孩没什么状况之后，他起来洗漱，做早饭，收拾好房间，洗好了脏衣服，浇浇花，换换水，这些机器基本不用动，几千年下来，也该成精了。

    嗷，对，还得给昨晚上实验课老师补一个缺课借口。

    做好一切之后，他梳理了今天要做的事，然后安稳地躺回床上，玩味地猜想着十点来的老狐狸会怎么狡辩。

    十点整，大门传来动静，随着关门声响起，那张扬轻佻的声音传来，“伦伦，小伦伦，我来了，伦~”

    “你最好闭嘴。”

    看到人的那一刻，亚伦就似笑非笑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伊森立马收声，腆着脸上前示意手中的袋子，“啦！F-Sp9（佛伦斯-巨大级水蜜桃9号）实验树成功了，你爸今早让人摘的，我立马就给你送过来了，优质鲜品水蜜桃plus，你绝对没见过这么大的，巨甜，小朋友应该会喜欢。”

    亚伦看着他把duangduang一袋子放到书桌子上，冷不防呵呵了两声，明显不感兴趣。

    他靠在床头垫靠枕上姿势随意，一手放在女孩发顶，一手搭在小腹笑着说道：“说吧，有何遗言？”

    “咳咳，这，这你不要学你爸吓我，你可是我养大的，你不能欺负老人，我——”

    在少年越发沉寂的注视下，他缓缓叹了口气，蹭到床尾坐下，不敢坐太近，手指划拉着丝绒的被子，说了一句，“你还真是越来越像你爸了。”

    亚伦言简意赅开口，“她昨晚为什么会这样？怎么解决？”

    “我们也才和她接触了一个月而已，虽然有很多数据，但始终比不过实体本身，她从第一天醒过来开始就这样了，我是说那种醒过来，脑波反应说是过去什么隐形刺激，我怀疑和裘德有关，但boss不让我查探，本来孩子忘性大，却被能力记住了，最开始她会无意识发动攻击，嗯，我们每天都要补墙的,呜呜呜~”

    “别扯开话题。”亚伦拍了一下被子，好像被子上被拍平的褶皱是某人一般。

    “好吧，她力气很大，你知道吧，一拳打飞一个那种，最近才变成这样反向的抗拒，我们交给你之前才制定出这一套设备，测出空缺的位置就是她要发病的时候，多在昏迷期，不确定会不会有其他触发因素，不告诉你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有什么办法，结果很意外，不是吗？你成功了，所以你是对她做了什么？”伊森的脑子里已经上演起了一套爱情故事。

    亚伦恢复往日的平静，他想了想，“我叫了她的名字。”

    伊森有些猝不及防，爱情故事破碎，“zero？”

    他摇头，“不是，是灵灵，灵动生息的灵，一开始我叫的zero,她反应很大，没有办法突然就脱口而出一个灵灵，因为之前大家都不知道带回来的亡灵是多大，所以爸爸给我安排了辅助课程，我以前练习的时候带过哭闹的小孩子，包括襁褓里的，就是喜欢叫小名，要抱着哄，结果她竟然有了反应，后来叫了很久的灵灵，这才让她冷静下来。”

    “zero？灵灵？”他看了眼监控那边，很快就有人开始记录分析，不过似乎以前一直都没有这个关键词。

    “那看来是曾经刺激她的部分出现了这个，导致它成了导火索，对了，她的脑子目前很混乱，我们给她注射了大量C蓝细胞和艾菲甲体，造成了现在这样，简单来说，目前没有危险，只是降低了我们的危险，所以她要是想睡觉你不要打扰她。”

    “到底打扰她睡觉的是谁，”亚伦指昨晚迫不及待就来采血的人，伊森也没办法，“还有昨天那个，查清楚她是害怕火焰还是害怕红色了吗？不会是蜡烛吧？”

    “额，你还不知道吗？”伊森感觉大事不妙。

    “知道什么？”亚伦坐直了一些。

    “裘德在抓她上来的时候，放了火，那里烧了一大片，还当着她的面——杀了人，听说还有一条狗，所以boss才叫人去警告他，他一向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的，接到任务六年，他不知道在后边人那里作威作福了多久……”

    “放火杀人？”，这个答案让他惊讶。

    “嗯，可是，亚伦，就是这样的人，他找到了亡灵，雪凝，定驭，钟似，近一半实验体都是他带人找到的，你说我们又能拿他怎么办呢？明明知道他很有手段，这样的人有多危险，一旦哪天他谋划的东西没有了或者说得到了……说到底，我们还是靠他们才活在这的，他到底为什么能……”

    亚伦回答不出来。

    沉默许久，他低头看向昏睡的女孩，有些理解的难过，“难怪她会那么害怕。”

    伊森也不太得劲，偏头不经意地一撇，疑惑道：“她手里抓着的东西是什么？”

    “她昨晚抓伤了掌心，我放了药棉。”

    伊森顿了几许，才继续开口，“目标得出的能力，一个是瞬移，这个不可控因素很多，属于无意识，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一个是力气大，看这指甲的生长速度，保不准她也许会快速发育成长啊，”说着他看向男孩，亚伦还没缓过来这能力，“就是她可能很快就会长高长大，到时候你得抬头看人家了。”

    咖啡仔：养成系变成姐弟恋plus。

    不过，似乎才想起什么，伊森皱眉蹭到了亚伦旁边，他贴近小孩耳边，亚伦配合低下头靠近，“我听说前两天前线回来的人跟中了彩票似的，当晚就开了庆功宴，我只知道卡洛斯带走了一颗注入00血液的试验导弹，昨晚突然就出现了13个计划，都和00有关，我有个猜测……”

    伊森没有说完，但亚伦已经猜到是什么计划。

    男孩不禁心底一沉，他明白了其中的蹊跷——血液导弹能取得胜利，亡灵体能打败病毒，这不仅是证明灵灵是亡灵体的铁证，那这具身体里其他东西是不是也被盯上了？

    对了，只是一个时机到来的时候亡灵完整体撞击病毒，和他一起消散在宇宙中，根本不管他健康与否，成活与否。

    所以消灭阿尔迦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血液？

    那实验体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灵魂？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实体的灵魂存在吗？

    对了，陨暮阁里好像就有灵魂体。

    越想越压迫，他忍不住离灵灵更近些，手掌贴着她的脸颊。

    女孩的脸上全是不谙世事的纯粹，她的头靠在他的腰腹处，呼吸均匀，没有梦魇作怪她的梦该是甜的。

    如果有一天呼吸停止了，我该怎么保护你？

    保护？我不是只是照顾她配合实验，直到时间到来送她上塔台吗？

    亚轮陷入了迷茫，伊森也没有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