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顺之年，付松和妻子在一片虫鸣鸟叫声中慢慢苏醒。
五年前，他交出公司，来到这片绿意盎然又荒无人烟的地方，准备就此度过余生。
吃完早饭，他端着浇水壶正给花园里的植被浇水，忽然被一道门铃声打断。
这些年来，门铃响起的次数屈指可数，能按响它的人一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比他先有反应的是坐在客厅里的妻子。
“谁啊！”
付松看着妻子怀着高兴的表情去开门，却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愣在原地。
他察觉不对劲，放下水壶朝门走去，“是谁来了。”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他见到自己的时候，还礼貌地打起了招呼。
“付老先生，您好。”
付松淡淡看了对方一眼。
他怎么忘了，比起看望的亲朋好友们，来得更多的是不速之客。
“我们不见客，不好意思。”付松拉走妻子，作势要关门。
那年轻人快一步用脚抵住门，“您别误会，我是想和您说说御风的事。”
“御风？”这个名字让付松身形一顿，他浑浊的眼顶着年轻人，问：“你是御风的朋友？”
年轻人笑了笑，似乎在斟酌说辞，最后他摇摇头，道：“实际上，我和稠云接触的比较多。”
“稠云？”两个儿子的名字接连从年轻人嘴里说出来，让他不得不重视。
他松开关门的手，侧身让道，说了句：“进来说话吧。”
三人坐在客厅里，付松给他端了茶，说：“你……”后者见状自报家门，“付老先生，我姓姜，您叫我京城就好。”
付松有一丝困惑，又像是被尘封的记忆惊到，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你姓姜？”
姜京城点头，笑着盘起往事，“家父姜柏年轻的时候，还跟您有过短暂的合作，不知道您记不记得。”
付松恍然，记忆里模糊的身影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复刻下逐渐清晰，原来是他。
在付松的创业生涯里，很少有令他印象深刻的，姜柏算是一个。
把他逼的节节败退差点血本无归的人，他怎么会忘。
付松看着姜京城，缓缓开口：“你找我，有事吗？”
姜京城笑得亲厚，“那我就直说了。其实要真算起来，是两家共赢的喜事。我家里的小堂妹，叫京陵，跟御风处得好，有结婚的打算。但稠云对我妹妹似乎有点误会，对他们两的接触一直很排斥。实不相瞒，我妹妹父母早亡，从小一个人，性子虽乖觉，但人不差。她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喜欢的，来求我帮忙。我作为哥哥，不忍心看她情路艰难，就自作主张想要帮帮她，所以厚着脸来请二老出山，想让二位帮忙在稠云面前替妹妹说说好话。”
付松两夫妻相互看了看，一时间心情复杂。
孩子结婚的事，还要外人告知。
“我们一向不干涉孩子的婚姻。”付松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谨慎指出：“而且稠云也不会无缘无故反对，想来是你们做了什么。”
姜京城保持着嘴角的微笑，丝毫不因付松的话露怯。
他甚至还在心里腹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人果然是国家的财富。所言非虚。毕竟这多出来的十几年不是白活的。
“你的忙，我帮不了。”付松不再看他，言语里有了送客的暗示：“茶也凉了，快喝吧。”
客厅忽然之间安静下来，沉闷总是裹挟着压抑。
姜京城看着桌前的茶杯，比起自己一杯未动快要放凉的茶水，付松却已经喝了不少。
小动作越多，破绽也越多。
在付松第三次拿起茶杯的时候，姜京城开口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不干涉是明智的。”他真诚地说着，看着真的像是被付松的开明感动了。
但很快，他的表情从微笑变成了懊恼。
姜京城拿起已经变凉的茶水，掩饰尴尬般喝了一口，随后说：“倒是我失礼了，来得匆忙，没准备礼物，还厚着脸皮想要请您帮忙。”
付松摆摆手，示意无妨。
“不如我个人还是挺欣赏稠云的。所以跟您说件事，就当做这次空手而来的补偿。”姜京城忽然说，然后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只要您别嫌我多嘴就好。”
付松神色探究，等他开口。
姜京城说前先叹了口气，酝酿情绪。“您大概还不知道，稠云因为对我妹妹的误会，拒绝了与姜氏的合作，导致他现在原有的公司见风使舵，也纷纷取消合作，最近估计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语气体贴，继续说：“我请您出山，除了为妹妹，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付松呼吸重了些。
“第一，如今木材市场不比当年您在的时候百花齐放。现在曹老一家独大，同类型的公司不是被恶意挤压资源就是被吞并，别说是他手底下的公司惶惶度日，就叫跟他合作的姜氏，也不能不小心；第二，自然是因为稠云了。在这种情况下，说是步履维艰都不为过，可他却另辟蹊径，在曹老手下开辟了新的合作方向，无异于虎口夺食，却安然无恙。不可谓不优秀。”
姜京城说得很慢，给眼前这个年华老去的人足够的时间来梳理其中的道理利益。
“原本只要稠云愿意跟姜氏合作，就能彻底改变如今的格局，而您一手创下的公司，也会在稠云的带领下，更上一层楼。可惜……”姜京城摇摇头，“可惜这一切美好的愿景，都因为稠云的年轻意气，拒绝合作，成了泡影。您难道不遗憾嘛？”
“……但你指的合作，并不是两家公司的合作。”许久后，付松说。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姜京城，已经完全清楚了，“姜小姐，也不是真心想嫁我家御风吧。”
说得难听点，如果他同意这场合作，相当于直接出卖自己的两个孩子。
先出卖御风，换取合作资格；
后出卖稠云，开拓市场，帮助姜氏摆脱多年被垄断的合作方。
继而换取付家，从此一跃而上。
“您不亏的。”姜京城的语气满是诱惑，“我们要的又不多，但给的却不少。”
“这么合算的买卖，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姜京城满意地看着付松纠结动摇的表情，拿出自己的名片放到桌上，“您要是想清楚了，就给我打个电话，不过别拖太久了，您公司的资金链坚持不了太长时间，断了的话，就算是姜氏注资，恐怕也没那么快恢复了。”
说罢，似乎觉得话题太过沉重，姜京城换了个语气说起付御风和妹妹。他语气宠溺，像个温柔的大兄长：“说起来，这两个孩子的相遇，还颇为浪漫呢。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是舞会上的一见钟情哦！”
***
姜京陵来到盈月春景，发现付御风已经到了，跟着领班走到一间包厢外，门拉开，他正安静地坐在位置上，不知坐了多久。
听到开门的声音，付御风立刻转头看过来，表情略带猜测：“姜小姐？”
“是我。”
姜京陵走进去，坐在他对面。有些惊讶，“你到的好早，等多久了？”
付御风嘴角含笑，“我也刚到不久。”
“撒谎。”姜京陵一口揭穿他的谎言，“脸不红，气不喘，你连一滴汗都没有！”
今晚定的包厢位置在最里面，姜京陵一路过来，也走了不少时间，现在坐下来还忍不住喘气呢。
付御风闻言笑容更深，微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第一次邀请女孩子吃饭，怕出了差错，所以才早到了一点。”
“早到了多久？”
“没有多久。”
“没有多久……是多久？”
付御风静默了一瞬，如实道：“……两个小时。”
付御风听到姜京陵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感觉四周一下子骤然安静下来，与死一般的寂静不同，这种安静像是冬日里厚厚的冰面，而冰面下是生机流淌的水。他心里怀着这种暗涌，听到姜京陵说：
“你费心了。”
那一刻，付御风仿佛感觉到了冰面下流淌着的春意。
服务员敲门，说要上菜。
姜京陵让他们进来，一行人推着餐车进来，为首的还会贴心介绍菜色特点，等上好了菜，其余人都走了，只剩下为首的那人站在付御风身侧。
姜京陵看了他一眼，对方笑着解释：“付先生希望能留下一个人帮他布菜。”
付御风听见声音，也出言解释：“是我让他留下来的帮忙的。”
姜京陵嗯了一声表示理解，拿起餐具夹菜，埋头吃了起来。
餐桌上只有筷碟碰撞的声音，姜京陵小心打量付御风吃饭的样子。
他的动作很慢，不仅仅是吃的时候，就连吃之前的一切行为都很慢。
他的手腕平放在桌上，以手腕和桌面形成的支点移动，幅度很小，范围只能覆盖到身前的菜碟。筷子在夹到菜之前开口很大，碰到菜碟的时候才合起来夹菜。
因为不知道下一次夹到的菜是什么，于是姜京陵看到他张大了嘴却只吃到一片小菜叶的滑稽情景。
“噗——”
这笑声很轻，却惊动了对面的两人。
布菜的服务员奇怪地看了姜京陵一眼，付御风看着却有些慌。
他放下了筷子，有些紧张地关心她：“怎么了？呛到了吗？”
姜京陵含着笑意道：“没有。”怕布菜的服务员听不清，特意咳嗽了几声，驱散了笑意后说：“好了，你先去忙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了。”
服务员看了眼付御风，显然需要参考他的意见。
付御风闻言，所有所思。
他放下筷子，语气温和地询问：“是吃饱了吗？”
“差不多。”姜京陵模棱两可地说，又给他身旁的服务员递了个眼神。那服务员见状便无声走了。
门关紧，包厢只剩下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