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上的鲜血已经干涸，被倾奇者用布包了起来，烛火静静的燃烧，照亮黑暗的一角。

    桌上精心备下的饭菜已经凉透，倾奇者拿着毛巾，正给琅青擦头发。

    “你不问我吗？那些事。”

    在毛巾快要下垂盖住眼睛时候，琅青突兀的声音响起。

    一定有许多想问的吧，关于江花野的复活、那块被分成两半的石头、对埃舍尔说了那么莫名其妙的话。

    面对未知，疑问不可避免，原本想把它们悄无声息掩盖下来的琅青，在倾奇者被当成目标以后，彻底反转了自己的态度。

    倾奇者停了一下擦头发的手，似乎是在思考，他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我皆如此，如果他不想说，我自然也没必要过问。”

    那是她说过的话，琅青垂眸，“你从哪里开始听到的？”

    “人偶。”

    “那正好是你的事。”琅青抿了抿嘴，她有点局促，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两个人之间静默了一会儿，倾奇者借着这个时间把琅青的头发擦干净，然后收起毛巾，坐到她对面来。

    “丹羽曾告诉我。”倾奇者跪坐在她对面，肩膀挺得笔直，有些拘谨地说，“想要他人待我真诚，要先以诚待人。人与人各有不同，有阴险奸佞之人，亦有仁善慈爱之人，要分辨人的真面目，要靠着双眼与感受。”

    倾奇者将手放在胸口处，“我的双眼看到，八津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好人，我相信我的眼睛。但在感受上，我缺乏最主要，也是最关键的东西。”

    “那就是，一颗心。”

    他有些自怨自艾的垂眸，“我的胸膛空空如也。身为人偶，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我的胸膛，曾是存放其他事物的地方。”

    琅青看着他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安。

    “八津......你，相信我所说的吗？”

    “我相信。”她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是浅雾说的，所以我相信。”

    倾奇者一怔，琅青拉住他的手，“浅雾是不会骗人的，更不会骗我，对不对？”

    她的微笑饱含关切与真诚，倾奇者注视着那微笑，他觉得空空如也的胸膛内，好像被一股不存在的暖流填满了。

    “我是被遗弃的神之造物，出自当今御上——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之手，用来容纳神之心的造物。”他缓缓说。

    倾奇者扬起的尾音好像繁花掉落在地面，并不哀怨，却凄楚可叹。

    “之所以被遗弃，乃是因梦中哭泣。”

    倾奇者坐在稻草制成的坐垫上，沉默了一下，苦涩地笑道:“容纳神之心，便意味着要承担起执政者的职责，而梦中落泪太过软弱，神明......认为我不适合成为一个执政者，我理解的。”

    琅青点点头，她能明白神作为执政者的冷酷，因为她要面对的是天下万民。

    “为什么会哭呢？”她对此报以好奇。

    “这个嘛，我做了个梦。”倾奇者回忆起梦里的场景:“是一个妹妹失去了姐姐，失去唯一亲人的梦。”

    妹妹的坚韧在失去亲人的瞬间化为乌有，她宛若受到撞击而碎裂的玻璃。

    “那时我正在睡梦中，什么东西对我而言都很混沌，只有那滴水落在我脸上，我才有了感受。”倾奇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水还在那上面，“我被叫醒，结果发现是我自己的眼泪。”

    人偶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不自觉握紧了琅青的手，“在梦里的妹妹……非常悲伤，我能感受到她对姐姐的爱，正因如此才无法接受对方死去。她很难过，虽然这样说很难以让人信服，但好像我也体会到了她的感受，明明没有心......很奇怪吧？却会落泪。”

    因为感受到悲伤，所以才会哭泣。

    琅青凝视着面前的倾奇者。

    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为仪倌时，每逢有人下葬，就能见到的人情冷暖。

    很多人流泪的原因，不过是替自己的处境感到委屈和不甘——人总是为自己着想多一些，虽然这样说非常丑陋，但是人就是这样的生物。而倾奇者人生中第一次落泪，是因为切身实意的感受到了其他人的悲伤，真心为他人着想，所以才会流泪。

    但就是因为『为他人』流泪，所以才会被抛弃。

    这是何等的不讲理。

    琅青犹豫了一下，然后她身体前倾，抱住了人偶。

    “怎么了，八津？”散兵歪着头，他感受到琅青在微微颤抖，他拍了拍他的背，“你不舒服吗？”

    “只是感觉……有点难过。”

    琅青将头埋入他的肩膀里，

    “为什么？”散兵微微侧头，贴在她的头发上。

    “我替你感到不值，但这并非不公，我只是为你的善良惋惜。”

    “不要难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琅青说道:“你才不是人偶，你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你拥有真正的心。”

    “可是我的胸膛里什么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看不见。”

    “你能看见吗？”

    “我也看不见。”

    “那你为什么说它有呢？”

    “因为我感受到了。”琅青松开倾奇者，指着胸口这块空空如也，却满溢着情感的要地说道：“心就在那里。”

    “那颗心，是任何人都无法看见的，它比人类胸膛里充满血肉的心脏跳动的更加有力，更加纯洁，是世界上最无垢的心。”

    这番几乎将无化为有的言论放到台面说很难让人信服，可琅青如此笃定，倾奇者竟也想要相信。

    “真的吗？”他轻声问，“我是人偶哦，不是人类，没有体温，没有心脏，身体也不会长大。”

    “嗯，是啊。”

    琅青肯定了他的说法，“没有器官，没有体温，没什么人类的阅历，不用进食，不用休息，不知寒冷，也不知饱饿。”

    “嗯，我就是这样，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存在。”

    就是这样的存在，会真心实意为他人感到悲伤，为他人的命运感到不公，为他人的生命着想。

    在象征着权力与力量的神之心离去后，他拥有一颗全新的心。

    她笑着说，“是啊，即使是这样的存在，也拥有一颗包含着情感的心，无形之心。”

    “谢谢你，八津。”

    在道谢的话语结束后，琅青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缓缓抬头，“其实，我也有秘密瞒着你。”

    对方向自己坦露了秘密，作为交换，也得说些什么才行。

    “其实我原本的名字，不叫作八津，而是——琅——”

    青字还未脱口而出，倾奇者对面的人顷刻间化作幻影，瞬间凭空消失。

    “八津！！”他立刻变了脸色，心情就像高空坠落一样，一阵彷徨笼罩了他。

    “八津！八津？你在哪？”

    任凭他怎样呼唤，简陋的房子里也无人应答。

    琅青感受到视线里的空间被扭曲，她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向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