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别

    足以感知到茉莉变化的敏锐,在夏洛克身上毋庸置疑且一直存在。他愿意把这种变化归因于他的伤害与离开。

    明明刚从穷凶极恶的犯罪组织中归来的是自己,愧疚却随着茉莉扬起笑靥,时深时浅地萦绕。

    他想过茉莉会蹙眉担心,会激动得脸红、语无伦次,也许还会不由自主地蓄起泪水——他见过,便也就很轻易地想象出。

    他还想过要不要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茉莉的视线里,最好是稍远的距离,就像帷幕后的角色,看似随意在人生一段中铺陈,实则正式地在无数排演后呈上。

    但茉莉正常得恐怖。他未曾承认过的自己想看到的,期待,惊喜,小心翼翼,全都不存在,仿佛是他一个人的毫无依据可言的幻想。

    茉莉的声音让他从已然怪诞的自我世界中抽离,“我曾看到好几则可疑的新闻,担忧你是否露出了破绽。夏洛克,现在有你在场,终于可以证实我的猜测是否正确了。”

    这么说,她还是无比在意的,只不过......

    夏洛克抬眼去瞧茉莉的神色,并不是徒劳无功地,他捕捉出一个词:疲惫。

    尽管茉莉一直从容,一直毫无保留地展露笑靥(这笑靥给夏洛克的感觉很陌生),但她是疲惫的。

    为什么“疲惫”?跋涉千里回国的劳累?记挂他两年的憔悴?忍受所爱之人的恶作剧的困倦?

    他头脑里的问号从未如此发散又杂乱,将他勾往更加怪诞的下一层世界。

    “夏洛克?”

    “夏洛克!”

    约翰的声音。他就在屋子里,何需他这样呼喊?

    “也许是新案子呢。”

    茉莉。轻轻地,一字一句。

    “毕竟他以前就觉得这些报道愚蠢又无聊。是我忘记了。”

    又是疲惫。疲惫从她的躯体上剥离,直直地插入话中。

    怪诞的印象一下子变得冲击(见作话:注1),就在这时,夏洛克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猛然站起身来,嘴比脑还快:

    “不!不是。”

    夏洛克手边的桌上正放着赫德森太太沏的早茶,此刻在震动下微微摇晃,瓷制的茶杯和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221B的所有人俱被他吓了一吓,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夏洛克停住了。他简直想不起来刚刚自己在应答什么。

    茉莉先开口问道:“什么‘不是’?那些报道?”

    “你不会在回答茉莉上一轮谈话里向你提出的问题吧,夏洛克?”赫德森太太不平地道,“真是太无礼了。”

    夏洛克下意识去看旁边二人的表情。约翰皱着眉,尽管事实是从夏洛克回来到现在,这对眉头就没展平过。而茉莉的神色里出现了犹疑,疲惫不知暂时溜去了哪里。

    茶香幽幽袭过,带来一瞬间清明。

    “不,我是说没事。我想一件事想得出神,但现在已经不算什么了。”

    “在这样的时刻,出神地想着自己的事!就让他再享受享受属于‘单身汉’的自由快乐好了。别在意他。”

    是的。那如同厚密的羽睫般,重得使她垂眸的在意。它们不再同往常一样饰着,不是了,而仿佛真的聚成了一只鸟,飞离了,飞离名为“夏洛克”的树桠。

    “不过我很清楚,另外有些提到你的报道,完全就是在胡编乱造。他们总想着将事情栽赃到‘死人’身上,为的只不过是吸引人的眼球。”

    茉莉说着显出愠色。夏洛克不觉松了牙关,原先郁结的情绪忽然松动。

    他只得承认自己的卑鄙。他还是怕茉莉不原谅他,但大概,更怕茉莉不再喜欢他。

    此时,夏洛克以外的三人渐渐转移了话题。

    “孩子气一点儿让你显得多靓丽!你正处在花季呢。”

    夏洛克顺着话音看向茉莉,看她身着白棉衣与浅蓝色卫裙,风格不同往常,透着冬末的含蓄生意,这时一个念头破土而出:或许那只小鸟儿还在这里。

    似乎,一切还是最初之前。

    ......但什么是最初?

    夏洛克没有细想。他从未在这种事上费过心思。他将思绪完全放到面前的茉莉身上,罪恶就在这时如游隼向下俯冲:

    “最近长胖了五磅。”

    “啊......是吧。”茉莉仰起脸,耸耸肩道。后知后觉地,她嗔道:“夏洛克,还请你不要提醒我这个,昨晚我已称过体重了。”

    约翰和赫德森太太不约而同剜了夏洛克一眼,后者稍有些不自在,取来小提琴随意地拨弄。

    琴音一颗颗掉落在地面上,221B渐渐被悠闲与温馨填满。茉莉与赫德森太太缓声轻谈,仅凭她的那点口才,竟也令赫德森太太喜不自禁。

    “茉莉!你说的正是我一直在想的。既然你也持有这样的观点,那我就去试试也无妨。”

    夏洛克的表情并无异常,约翰的眉毛却跳了跳。

    她们刚才说了什么?

    ——户外射击!

    *

    茉莉已决心不再局限于夏洛克,而处理好与所有她最亲密的人的关系。

    对夏洛克的态度也是不得不调整的。曾经控制不住的心潮起伏,在她两年的沉淀之下,几乎再无波澜。而此时让她再对夏洛克表现出情深脉脉的模样,不仅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她自己也怕露馅。

    比起演戏作假,现在她更倾向用余茉莉——自己的方式走剧情。

    而且,她还另外有一个小目标:在不定的未来里,学会自保。

    所以,看过原剧、深谙赫德森太太其实是怎样一位叱咤风云的奇女子的茉莉,非常知道且决定投其所好。

    当“户外射击”一词出口时,她已做好被夏洛克讥讽的准备。谁知后者今天似乎不在状态,让她仿佛在演独角戏。

    微不可察地吁口气,茉莉觉得这是好事。她的剧情之路,说不准会就此少一个不定量干扰。

    ——谁知夏洛克心里正刮着狂风,东南西北,全是她掀起的。

    茉莉离开后,约翰想了想方才夏洛克微妙的气场,开口试探:

    “茉莉最近和一个异性朋友常有来往......”

    “光看看她刚才的样子就能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朋友。”

    若不是听见了小提琴曲里“即兴”的颤音,约翰还不会发现侦探的心口不一。

    “......夏洛克。”

    “唔。”

    曲子从普通的E大调小夜曲突然转成了沙巴泰多。

    面无表情地拉完激情奔放的西班牙舞曲后,夏洛克移开琴弓,朝约翰扬了扬眉,转身下楼。

    约翰看着小提琴,默默抬眸,瘪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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