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石质的台阶看起来还算是牢固,掉了漆的木质扶手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白棠上了三楼,站在门口,有些犹豫,她往下望了望,苏行秋站在车边冲她点了点头。

    白棠收回目光,虚掩着的门令她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也看不见里面的人,可答案却已经呼之欲出。

    她听见自己“砰”“砰”地心跳声,逐渐变得有些不太规律,呼吸的节奏也被打乱,一种名为紧张的情绪从头脑蔓延开来,四肢都有些不可查觉的僵硬。

    她深吸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客厅里的景象一眼就能看得周全,依旧是熟悉的老旧沙发和血迹斑斑地地面与窗台,与她上次来时并无二致,唯一的区别是,客厅里多了个人。

    西装革履,挺拔高挑。

    那人就站在窗边的柜子前,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半头青丝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抬起头,看着落满了灰尘的玻璃柜中,放在最上层的那个水晶奖杯。

    白棠往前走了两步,立在沙发后,不敢再往前走。

    她张了张嘴,可那一声“哥哥”,却不知为何,怎么也叫不出口。

    这是在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场景,也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人。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会回来这个地方。”陆远的不再像方才在法院时那么冷漠,放松下来,能听出些常年呆在国外的人说中文时的咬文嚼字,“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白棠望了望家中的陈设,没有接话。

    自从家中出事之后,警察第一时间查封了房子,他们二人搬到了已故的外婆留下的老房子里暂居,然后林远辍学外出打工再没回来,白棠也被林叔收养,搬去了网吧。

    事情结束后这套房子就这么放着落了灰,白棠也并不常来,这里的每一样家具,每一件摆设,都是那场血淋淋悲剧的见证。

    纵使遗忘使她看起来活得逍遥自在又放荡不羁,她依旧不得不承认,幼时的那段猩红的记忆,是刻在她灵魂里的,最深的梦靥。

    以至于又偶尔午夜梦回时,仍旧会万分恐惧。

    “你还记得我以前说,我长大了想做什么吗?”陆远又自顾自的开口问了句。

    白棠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头顶,落到那个奖杯上,依旧没有说话。

    【E市物理竞赛青少年组金奖】

    在她还不明白“物理”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的哥哥就已经是众人眼中物理学的天才少年。

    “那时候就想长大了当个物理学家,最讨厌语文和英语,真是看到英文字母就困。”陆远轻轻笑了笑,而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裁剪合体的西装。

    “没想到最后成了律师,也习惯了说英文。”

    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白棠抿了抿嘴,那声“哥哥”依旧含在嘴边,难以启齿。

    “你是谁?”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口问道。

    陆远转过身,两人就这样隔着明与暗相望。

    “你是陆远,还是林远?”白棠又问了一句。

    “我是林远,也是陆远。”陆远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白棠,还是林白棠?”

    白棠有些难过的咽了口口水,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颤着声音又问他:“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吗?”

    陆远目光微敛,纤长的睫毛在眼光下轻轻颤了颤。

    “辍学之后,我外出打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父亲。他收养了我,送我出国读书,学习法律相关的知识。”陆远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他答应我可以让我给我的妹妹支付学费,以及每个月打一笔生活费,一直到她长大成人,条件是我不能再和曾经的亲人有任何的联系,并且在我学成之后,需要为他工作十年。”

    白棠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二字,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听到这些话之后该作何反应。

    “其实最后一个条件他并不用提,别说是十年,就是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你……”白棠咬了咬牙,终究还是问出了心里话,“你恨我……她吗?”

    “曾经是的。”陆远看着白棠答道,“曾经我一直觉得,母亲如果不是为了护着妹妹,也不至于错手杀人入狱,最后死在狱中。”

    “哪怕是忍一忍,再忍一忍,去离婚,甚至是一声不吭的远走高飞,也好过像当年那样死不瞑目。”

    “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会不同的。”

    白棠呼吸一滞,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心脏,钻心的疼。

    “后来我才明白,母亲的离开是必然的结果,而我曾经倾泻在你身上的那些愤怒与恨意,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无能与虚伪找借口罢了。”陆远的眼眶也慢慢红了,看向白棠的目光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这么些年,无论我做了多少事,离这个地方多远,我始终因为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而耿耿于怀。”

    “直到今天,方得解脱。”

    白棠看着他,眼泪还是不争气的顺着面颊滚落了下来。

    陆远说这是解脱,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是规则打败了暴力;正义战胜了邪恶;法律压制了权利。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林白棠。”

    白棠听见他在叫自己的名字,那是她好久都没有听到的名字,像是一下穿越到十年前,无数次有人唤自己那样。

    “我要谢谢你。”陆远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姑娘,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自己的骨血中一般,“谢谢你有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好好的长大,谢谢你是勇敢而坚强的,谢谢你给了我一个走出来的机会。”

    时至今日,他终于不再是那个指挥怨天尤人的少年,而她也早已不是那个指挥哇哇大哭的孩子。

    当时光倒流,剧本重演,他们终于能改写悲剧,给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白棠低垂着头,轻声的抽泣。

    委屈,高兴;难过,激动。

    她想她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白棠。”

    陆远又唤了一声,这一次,是“白棠”而不是“林白棠”。

    “从今天开始,你是自由的。”

    “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拥抱你想拥抱的人,去拿回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陆远向她走过去,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白棠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哥……”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厉害,她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多年未见,他们之间尽管血脉相连,却也还是像陌生人一般,无话可说。

    她只是本能的想喊住这个人,在刚才那个瞬间,她只是想,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可是这个人,还是缓缓拂开了她的手。

    “白小姐。”陆远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平淡,“我只有一个妹妹,她是陆秦集团的大小姐,她喜欢文学艺术这类高雅的东西,对游戏电竞并不感兴趣。”

    “请你自重。”

    白棠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只这发愣的片刻,身边的人像是一阵风一样,一下子就走到了门口。

    “陆先生。”她转过身,脱口而出。

    “嗯?”陆远停下脚步,半侧过身。他没有看她,却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白棠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有些生疼,可这疼却不及现在她心头的万分之一。

    分明是求别重逢,却好像只有她一人还在可笑的渴求着所谓“亲情”,而对方这种轻易结果的冷漠态度,令她抓耳挠腮,万分痛苦。

    她死死压下想冲上去动手将人揍一顿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至少看起来不是那么的狼狈。

    “陆律师,谢谢你的帮助。”她说着,又将声音提高了些,“祝你前程似锦,往后的人生,平安喜乐,再无桎梏。”

    陆远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僵了僵,他在门口立了许久,才缓缓站直了身子,再转过头来,望向白棠。

    背光下,白棠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妹妹。”

    她听到那人的声音,像是乘着风从遥远的过去飘过来的一般,轻柔的不太真实。

    “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白棠在心里重复了一边这四个字,看着那人消失在门口。

    陆远迈出家门,径直下了楼梯,苏行秋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来,看似与之前别无二致,身形却早不如方才那般挺拔。

    “说清楚了?”

    “嗯。”陆远的声音里有些许疲惫。

    “真的不再想想吗?”苏行秋问,“你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不用了。”陆远摇了摇头,“我现在在做的事情太复杂了,我不希望她搅合进来。”

    “今天看到她康复的很好,已经够了。”

    “既然从前没有以亲人的身份存在,以后也没有必要横插一脚。”

    他说着,走到苏行秋的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拜托你了,苏先生。”

    苏行秋没再说什么,他受了陆远的这一礼,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的答了声:“好。”

    陆远的车消失在拐角,苏行秋站在楼下又等了一会儿,才看到白棠从门内走出来。

    她将门关上,顺着楼梯往下走,步履平常,不急不缓。

    苏行秋看着她慢慢走到自己面前站定,抬起头的时候,眼睛还有些红肿,大约是方才哭过。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你出事后,有一天在医院。”苏行秋看着她的眼睛,“还记得那天,我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束花吗?”

    “你经常带花。”白棠道。

    “啊……”苏行秋挑了挑眉,“总之……就是那几天中的某一天,有一束花是他送来的。”

    “但他似乎很忙,把花给了我就匆匆走了。”

    “我没有来得及多问,那个时候我猜他是你哥哥,但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律师。”

    苏行秋说着上前一步,低垂下头。

    “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这件事情,他说希望在开庭结束后见你一面,我想你也应该不会拒绝,就擅自做主带你来了这里。”

    “嗯。”白棠点点头。

    “生气了?”苏行秋又弯了点腰,试探性的问了句。

    “没有。”白棠道。

    “那是在想什么?”

    白棠垂着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搂住苏行秋的脖子,踮起脚,仰起头在他嘴边轻轻啄了一下。

    苏行秋下意识就想回抱过去的手臂僵在空中,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眼前的姑娘已经放开了他,飞快地跑到了副驾驶的车门旁。

    “你……”

    “没什么。”白棠没等苏行秋说完就打断了他,“年前就想这么干了,一直没干成,今天补上。”

    苏行秋十分稀有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年前”是指什么时候,看着车对面的人一脸“我就亲了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常年“呼风唤雨”惯了的“苏老师”,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走了,饿死了,回去吃饭了。”白棠见苏行秋没什么动作,抬起手曲肘靠在他的车上,身子微微前倾,颇有一副地痞女流氓调息良家妇男的架势。

    “喂,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苏行秋耳根微红,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向一边偏过头去。

    “你不害怕么?”他开口问,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郁闷,却还是有掩藏不住的开心。

    “怕什么?”白棠无所谓地笑了笑,“与其瞻前顾后的内耗自己,不如我自己爽了去消耗别人。”

    “更何况,我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清楚得很。”

    苏行秋愣了愣,像是在那个一个瞬间与什么和解了一般,呼出一口气来,站直了身子。

    “好。”他从车前绕到白棠那一边,弯腰为她打开了车门。

    白棠看着他满脸的笑意便能明白他的想法,她抿嘴笑了笑,没客气什么,顺着他的手臂坐进了车里。

    临近日落,就连阳光都懒洋洋的,照在落了灰的窗上,那些干涸的痕迹也柔和了许多。忽如其来的一阵微风穿堂而过,窗边的爬山虎随风晃动,深绿的叶片交错间显出几抹翠绿,那是今年春天刚长出的新叶。

    像是藤蔓的眼睛,拨开层层阻碍,目送那辆黑色的汽车慢慢驶出了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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