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一个人活在世间,怎么会连姓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稀奇吗?

    不,并不。

    十八年前,女帝篡位导致嘉平之乱时,江南鱼米之乡恰逢天灾,有多少人流离失所,阴阳两隔。生不果腹已是常态,在当时百姓为了活着,卖儿卖女的情况更是数不胜数。

    奴契一签,她们不再是自己,而是主人的所有物。主人唤你什么,你便叫什么。

    她幼年时常常有人在耳边唤她繁华一名,但是从未有人唤过她的姓。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叫繁华。

    “陛下曾言人生有七喜,故给奴赐名七喜。”孔七喜瞧见四周无人后,用着只有他同谢执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同谢执说:“奴被派去陛下跟前伺候的前,也是没有姓的。”

    孔姓是他师父,先帝身旁的贴身大太监孔德全的俗家姓。他被派去陛下身边后,孔公公便收他为义子。至此,他才有姓。

    谢执不语,他站在二楼围栏处,低眸垂视着楼下的某处。

    繁华此刻正从二楼的楼梯处下来,葭菼色轻纱飘逸灵动。她忽而福至心灵,停步顿在原地,转身的须臾之间,二人的目光隔空相望。

    当她抬起头时,他正看向她。红灯映瓦,栏上栏下,顾盼生姿。

    欢喜与难过的情绪混合掺杂在她眼中,她平静而又温和的同他道别:“后会无期,我的朋友。”

    喧闹的鹤颐楼里,丝竹绕耳,杂音错乱。可偏偏谢执却看懂了,也听到了,她口中的道别。

    随即,她回身。这次不再回头,彻底消失在谢执的视线当中。

    七喜上前一步:“没有姓,只有名。这位姑娘应当是某位大人府上的丫鬟,但观周身气度,应是府上备受主家重视的。”

    “七喜。”谢执喊他:“去查查她的身份。”

    七喜惊讶一瞬后,方才领命退下。

    ——

    繁华在鹤颐楼瞧见了祝府的下人,她跟上对方成功寻到了爹爹允棠他们。

    爹爹一瞧见她,便问她:“你怎么这个时辰才赶来?下人没给你传话,爹爹同你母亲在此吗?”

    传话寻她?

    繁华一看允棠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便什么都明白了。允棠并不想她打扰,属于她们一家三口难得欢聚的时光。因此就算她走散了,派人去寻她看见她了,也会当做没瞧见。

    直到她自己找上来。

    繁华眼中的光瞬间暗了下去,祝允棠捧着茶杯有些不知所措。

    江氏瞧见繁华没有接话,连忙替她找补:“今日春日宴街上热闹了些,兴许是下人们没有瞧见繁华,回头妾身必然寻他们问清楚。”

    “不必了。”繁华打断主母接下来要说的话,“女儿方才就是跟着府上之人寻到爹爹的。”

    她不欲多说,也不欲他人因她受罚,便转移了话题让爹爹给她一两银子,她还欠谢执的一两银子未曾归还。

    爹爹不问缘故就掏出了钱袋子给她,繁华只取一两银子后,让爹爹等她半柱香的时间,她去去就回。

    当她重回方才与谢执嗑瓜子之地,谢执已经不在那了。原先她同谢执坐过的位置,已经换了他人在那。

    繁华失落地抓着手中的银子:“还真的是后会无期,我方才怎么没想到让他等等我呢。”

    她原路返回,爹爹他们也刚好从雅间里出来。随后她们一行人逛了一会夜市后,便坐上祝府的马车归府了。

    马车上,气氛安静的有些沉闷。

    在爹爹主母允棠都在时,繁华都是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的。往常都是允棠这个话痨在和爹爹交谈,主母时不时附和着,她在一旁时不时为二人添茶倒水。

    可是不知今日,为何大家都没有开口说话。

    繁华率先看向允棠,平日里她的心思最藏不住,什么都写在脸上。今日的允棠眉目平和,丝毫没有听闻要进宫时的暴躁狂怒,甚至还有一丝悠然自得。

    主母依旧同往常一样,让人瞧不出她的心思。至于今日的爹爹,繁华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他身上纠结和喜悦混杂的情绪。

    不过很快她便知晓了原因。

    马车慢悠悠地晃着,繁华抿着唇,听着爹爹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后道:“今日,我要同你们宣布一则消息。”

    繁华静静等待着爹爹的下文,祝允棠无聊地在把玩指尖的发丝,江氏端起桌子上的茶盏。

    爹爹直视着繁华的眼睛,缓慢地说出:“我明日进宫便会同陛下请求南下番禺,为陛下寻找医治头疾的瓜拉那秘果。”

    南……南下?繁华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侧头看向主母江氏,对方正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只余下手中空空如也的茶杯。

    祝允棠将手中的发丝缠开,见她看来平静地回视她。

    繁华瞬间明了,所以现在只有她是刚刚知晓此事的。

    祝愿全继续解释他此行的意图:“那瓜拉那秘果是远洋而来,整个大周对外口岸中,只有番禺有洋人交换此物。秘果不易保存,需要立即制作入药。”

    “爹爹不才,这十年来都未曾完全医治好陛下头疾。”祝愿全右手握拳往胸口上倒垂几下,仰头悲痛道:“臣愧对先帝,愧对陛下,愧对大周。”

    繁华垂眸,默然。

    这十年来,爹爹一直都在钻研陛下的头疾,已成心病。

    医痴,劝不动,她也无立场劝。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允棠要入宫,她要同宴安议亲的节骨眼,爹爹什么都不顾了,要去南下。

    所以今晚爹爹今晚带她们出来游玩,是爹爹在补偿内心里的愧疚吗?

    “爹爹要去多久?”爹爹决定好的事情,她无法改变只能问问爹爹的归期。

    祝愿全没有想到这个决定,竟然获得了全家的一致同意。今早他夫人江元音同他说此事时,他还担心自家两位孩子不肯。

    他估量了一下行程后说:“短则三四个月,长则半年及以上。”

    此话一出,在场四人皆沉默了,耳旁只剩下马车轮子压在路上的咕噜声。

    在马车行至祝府门前,江元音同祝允棠率先下马车入府了。繁华最后下的马车,祝愿全在府门前等她。

    祝愿全见她过来,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你的婚事,宴安今日同爹爹说了,会好好安排好的。”

    祝愿全一笑,“待宴安上门提亲,婚期已定,写信告诉爹爹即可。爹爹必然会在晚晚婚期前,归来的。”

    繁华没想到爹爹在临走前,已经同宴安沟通好了她俩的婚事。

    她面露不舍,“爹爹,陛下的头疾竟然如此严重吗?大周有许多治疗头疾的药材也都不管用吗?”

    祝愿全摇头,“这十年来,爹爹同太医院同僚均无法根治陛下的头疾。”

    太医们都束手无策,那陛下的头疾该是多么严重?也难怪爹爹在这个节骨眼,执意南下。

    繁华理解爹爹心中的追求,只期盼着他早日得偿所愿归来。

    ——

    爹爹第二日便回宫里了。

    繁华如今是上了族谱的小姐,她院中的下人们也被教训惩戒一顿,府上暂时没有人敢轻怠她。她也从往日里住的破漏屋子,搬回来了满芳庭。

    下午日落时分,爹爹又归来了。他今早向陛下禀明南下的意图,得到了陛下的准许。过几日便可跟着官船一同南下番禺。

    全府上下都在为爹爹南下做准备,主母全身心都在爹爹身上。两日后,繁华同江氏和允棠一块去渡口为爹爹送别。

    江头的风很大,繁华在岸上目送着爹爹的船只远去,爹爹在甲板上同她们挥手告别。

    风迷了眼,她红了眼眶。

    “爹爹,女儿不想入宫了……”允棠双手提着裙,脚步疾步如飞地往岸边跑去,意图去追祝愿全,“带女儿一块南下,爹爹你不要走。”

    府上的下人们急忙去追祝允棠,“二小姐岸边危险。”

    远去的船只径直往前,不可能调头。甲板上的祝愿全看到飞奔过来的祝允棠,心中亦是十分难受。

    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在孩子如此重要的节骨眼下,抛家弃女南下番禺。

    下人们已经拉住祝允棠,她依旧挣扎着大喊:“爹爹……”

    江氏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向前,她看着闹腾的女儿,吩咐着下人,“将小姐们带回府。”

    繁华入了族谱后,身旁都有两位丫鬟全天照看着她。在她瞧见允棠去追爹爹的举动后,她迈出脚又缩了回来。

    爹爹不会带着允棠南下的,她就算去劝了允棠又能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如今自身都难顾。

    “大小姐,请上车回府吧。”繁华身旁的丫鬟道。

    繁华只好上了祝府的马车,而允棠那边,她也在下人们的拥护下,坐上了马车。

    繁华不知道允棠的情况如何,因为她回府后就被困在自己的院子里了。

    夜晚她正在庭院的亭子里,看着天上的明月,想着明日用早膳时看看允棠的情况。

    她心里正想着允棠呢,手上突然被人塞了一个包袱。她抬眼,允棠正站在她面前。

    祝允棠沉着一张脸,语气不善地同她说:“带着你的东西,现在马上就离开我的家。”

    繁华楞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祝允棠拉起她的手,拽着她往偏僻的角落走去,压根不是带她去正门的方向。

    “我不走。”繁华停住脚步,视线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你告诉我缘由,为什么要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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