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顶峰之上,曲幽果然正在此伫立着,察觉他登上的动静,也没有立刻转身。

    黑瞎子的心情很难形容。

    有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一些空白,眼中有些难以道明的泪意。

    若是在墓穴中,若是在其他人面前,他此刻一定是要高声大笑的,一直笑,一直笑,就好像那点微末的泪意都是因笑而出。

    但他知道不是。

    脑海中似乎掠过他过往的人生经历,但好像隔了一层厚重的冰层,什么都看不真切。

    分明是他自己的人生,他亲身的经历,忽然都离他远去,什么都记不清,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好像被一种更庞大的意志淹没。

    气势磅礴,又沉默无声,生机勃勃,又存着凛冽风雪。

    当它因爱而悸动时,山中生灵皆欢欣摇曳,缭绕的山风轻柔缱绻,如是一路护佑,令爱人通行无阻。

    它的爱与大地相连,下通地火,上系天风,川流大海亦是大地之爱的延续。

    它的爱不会令山崩地陷,不会令岩火上涌,不会使山风肆虐,更不会令山川断流、大海呼啸;它的广博而节制,深入山脉的每一个细小的角落,却连自己都不会惊扰。

    爱而无欲,是持满,是永久丰盈之爱。

    此时此刻,黑瞎子所感到的,正是这种山之爱、地之爱。

    他的视野,似乎也被一阵风带走,刹那之间飞越雪峰,穿过山河,被吹向大海,被吹上云彩。

    他几乎要迷失在其中了。

    或者说,任何人感受到了这种天地的视野,天地的爱之后,都没办法不迷失自己。

    就好像他的神志已经过早地畅游,而身体还在人间迷惘;可即便他的神志想要回去人间,也没办法再从茫茫天地中,找到自己的身躯所在了。

    黑瞎子再度感到这一线恐惧时,终于理解了——

    人对神的恐惧,不是基于力量,甚至可能也不基于无知,只是因为会迷失。

    迷失,意味着精神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亡。

    而他对曲幽,又或者说无元的恐惧,本质上说明的是,他早就在她的目光中迷失了。

    自此,他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偶尔承蒙神明的仁慈,借着与友人的羁绊回归了人间,却又完全忘记了,曾经对神明暗生情愫的,不正是自己吗?

    而他重蹈覆辙,总会再度在她的眼中沉陷。

    生于人间,被她所爱,是一种幸;但生于人间,不被她所偏爱,又是一种不幸。

    假如注定不能被神明所偏爱,那么消散于世间,无喜无忧地化作她所爱世界的一部分,又有什么不好呢……?

    晚霞渐渐隐入地平线,山风却依旧和缓地吹过他的指尖。

    这座山被冰雪覆盖,显得光秃秃的,但黑瞎子能感觉到,地下涌动的生机,只等一个朝阳,只等一个春季,就会从地底释放出来,抽出幼嫩的新芽。

    然而这一切的生机,并未抚平他心中的伤痕,他的心就好像是一只后院的大缸,却要在一瞬间承受一整个大海的水量,终于只能寸寸破裂。

    而在他真正去迎接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死亡之前,他看到曲幽终于叹了口气,转过身,向他走来。

    ……他想再撑一秒,等她走过来,听她说最后一句话。

    她说:“齐达内,醒过来。”

    -

    当黑瞎子从这种与山的共鸣中脱离时,视野也终于回归白蒙蒙的现实,心中不由得产生极为强烈的落差感——

    不是不满,不是嫉妒,不是任何负面的情绪,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如尘埃,第一次由内而外地感到人生如浮游……

    第一次真正领会到曲幽先前所评的“重欲”背后的真意。

    ……想必她最初想说的是“纵欲”吧?

    分明是如此浅薄的爱,却生出这样强烈的欲,这样的“器量”真的拿不出手;而那个人,那个得天独厚,大地之爱垂手可得的她,又怎么会因这样狭隘的爱而停留呢。

    什么牛郎织女,什么人仙之恋,果然都是骗人的。

    人与仙的距离,何止是那点仙术?又怎么会是春风一度就能抹平的?

    回忆起那无尽广博的视野,黑瞎子有一瞬间觉得,那被青草覆盖的平原与高地、山川与河谷……毛茸茸的,竟也很有几分可爱。

    对一颗青草说爱,其实也并不困难,不是吗?

    黑瞎子稍稍低下头,注意到自己胸前衣襟上被别上了一枚质感冰冷、剔透如冰的胸针,忽然感到自己的内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了。

    他甚至也完全不担心有什么汪家人去联系她,又或者已经联系到她了。

    因为她就是这样爱每一个人,就像爱山川河流,爱每一颗青草,每一块石头一样。

    因为爱而无欲,所以根本不可能用任何东西动摇她,哪怕一分一毫。

    这种事,吴邪那小子确实很难理解,因为他是一个完全的正常人,完全的普通人,每一秒都是有梦想、有欲望、有目的地活;哪怕不要权力,不要地位,不要金钱,他还是会很卑微地想,希望生活平顺,一切安康。

    但张起灵轻而易举就理解了,只是就这个问题来说,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都很难完全听信他。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张起灵确实一直是那个最接近无元,也最接近曲幽的人。

    村落的驻店中,黑瞎子认出了汪家的人,也对他们此刻与曲幽的接触无所阻碍,但视线瞥过后,便顺其自然地移开了。

    然而当他看向曲幽时,却忽然一怔。

    ……不对!

    不会是爱而无欲。

    如果说没有欲望,那么她对张起灵的养育陪伴算什么?对他的眼睛算什么?

    那些歌曲音乐算什么?那天晚上算什么?

    他陡然站起身,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却只看见曲幽点了点头。

    她对汪家人说:

    “好啊。”

    -

    黑瞎子无从知道曲幽到底答应了汪家人什么事情。

    问她,她也只会回答:“一些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情罢了。”

    这不是放屁吗?

    黑瞎子心说,那群人做的什么事是理所当然就会发生的了?

    那些无差别的迫害都姑且不论,就说长生,难道是理所当然会发生在人类身上的事情?

    然而体悟过山岳之爱的黑瞎子,心态毕竟已经发生了变化;他虽然凭借着过往的经验下意识地反驳,内心的一角却也想:

    谁说人类的追求不是自然而然就会发生的事情呢?

    追求长寿,追求长生,不想死,又有什么过错呢?

    甚至为了长生而同族厮杀、迫害……把长生等价于利益的话,这种为了自身利益与优势而互相争斗厮杀的情形,不正在整个自然界中发生吗?谁又能够免于这样的规律定理呢?

    表面上,人类貌似把斗争挪移到了更文明的领域,规避了流血的肢体冲突;但换个角度来说,不正是人类,把斗争带到了生活中的各个方面,使自己乃至于后代的一生都难以得到平静的吗?

    人类是被想象驱动的动物;而想象,意味着理想,意味着欲望。

    所以人类才是真正的,欲望的动物;比其他任何动物,都要偏激得多。

    所以直到人类能够超越自身,对人类欲望的抗击都会是徒劳无功,就像吴邪现在做的那样。

    假若说,把这种动乱与灾祸的根源归结到汪家,或者某一部分人,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样的根源,本就植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永远也不可能拔除。

    此时此刻,黑瞎子才恍然意识到,吴邪的行为在神明的眼中看来,或许只是单纯的,欲望驱使的复仇而已。

    自身生活被扰乱的不快,朋友被牵连的愤怒,被视作棋子的惊恐……

    渴望平静的生活,渴望朋友的陪伴,渴望安和的未来……

    行为是复仇,性质是人欲。

    黑瞎子感到些许惶恐。

    整个世界好像在他的眼中大变样了。

    仅仅一夕之间,那些他曾经相信的、憧憬的、喜爱的东西,都变得毫无光泽;与他曾经拒绝的、排斥的、厌恶的东西并列放在一起,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了。

    等终于回了住处,他强忍着不安,问:“那你会阻碍吴邪吗?”

    ——并非不安于对方的回答,而是不安于自己的内心,他发现自己对这个答案,突然之间不是那么在乎了,为此惶恐、茫然又哀伤。

    一个人类,突然之间失去了绝大多数的感情,或许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分明还有过去的记忆,记得自己是如何地在乎一个人,如何因共同的目标而奋斗过,记得自己重要的同伴,记得两人不能联系时,心情是如何地紧绷,看到手机时又有一种怎样的怅然。

    但这样的感情,好像再也无法在现实唤醒了,唯有回忆时,还有一点微薄的余温。

    他与整个世界的联系并未被切断,却又好像完全隔绝了。

    好像被封印在了肥皂泡泡里,一路飘向高空,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啵”地破开。

    不期然地,黑瞎子想到自己曾经面对无元的恐惧。

    那种被完全压制,连灵魂都被摧折的恐惧。

    恐怕灵魂被摧折就是这样的感觉吗?空茫茫而毫无痛苦的,非常茫然,极度脆弱。

    即便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躯体力量与格斗技巧一直以来足够让他以一打十,但那种驾驭身体的能力,似乎正在消失。

    若是从前,即便他在地下身受重伤,身处绝境,找不到离开的通路,都不会感到现在这样的无力感;他知道自己很强,只是仍可能死在更强之下而已。

    这个更强,可能是天灾,可能是人祸,可能是重重谋算,也可能是怪物绝对优越的暴力。

    ——唯独不会认为自己很弱,绝对不会。

    但现在他却产生这种生如蜉蝣的感觉了,一则是渺小,二则是弱小,好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掌控能力,全要仰仗他人的爱怜与帮助,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黑瞎子单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摩挲着不规则的冰棱似的胸针,他凝眉敛目,偶尔抬起的视线流露着一触即碎的冰冷与攻击性,显然在努力克服这种突如其来的脆弱心。

    眼前背对着自己的女影正沉默地拨弄着火堆,这样的沉静与默然,让黑瞎子感到一丝不被窥视的安心,和一丝不被注视的不甘心。

    别在衣襟上的胸针几乎只有指甲盖的大小,却沉甸甸的,剔透如毫无杂质的水晶,摸起来略微冰凉,夜光之下会显露出些许神秘的月色光泽,若说是月光石,那似乎也不该毫无朦胧的轻灰;倘若此时留心观察,会发现闪烁的火光无法映射在这枚胸针上,其中仍蕴着缥缈的冷意……

    黑瞎子很难判断它的材质和来历,但体感它似乎有些清心明神的功效,能够在他迷失在广博的视野与感情时,把他拉回现实。

    暖橙的焰色给她描出朦胧温暖的轮廓,又将她的背影映衬得更加暗沉,显露出自相矛盾的温柔与冷漠。

    他愣了一会儿神,忽然问道:

    “……你不是说要取一把剑?拿到手了吗?”

    “嗯,已经拿到了。”

    黑瞎子笑了笑:“过分了吧,说好了一起过来,结果我连个剑影都没见到?”

    曲幽没有反驳,只说:“你资质还不够,看不到这把剑。”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黑瞎子气笑了,满脸写着不信,“你把它拿出来,我就不信我看不到。”

    曲幽扭头看向他,无言地耸了一下左肩。

    黑瞎子:“?”

    什么皇帝的新衣,他看起来很蠢吗?

    ……不论如何,他八成是问不出个结果了,论嘴巴严,这家伙也和哑巴有的一拼;要把哑巴带过来和此时的曲幽站在一起,恐怕不会像母子,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姐弟。

    当然,哑巴肯定没有她这种恶趣味,至少不会指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告诉他有东西……

    黑瞎子发散了一下思维,又问:“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取剑?危险?”

    细数她的记忆,包括被选中,到后面数次苏醒,似乎都与五界动荡脱不开关系,说危险吧,也不能说安全,不过怎么说这种危险也和她无关。她只负责找回一百二十四刀剑,然后把它们交到新主人的手里,其余都与她无关了。

    ……说起来,这个根本没有仙界魔界妖界的世界,要怎么掀起五界动荡,她也很好奇。

    当然,她更担心的是,这种情况下,她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把仙魔妖三界的刀剑收回……若是要等这个世界自己衍生出仙魔妖界,在这里蹉跎个几万年也不是不可能。

    ……超纲了,这种事她真没见过。

    曲幽沉默了许久,久到黑瞎子几乎要以为这又是一个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她才慢吞吞地回答:

    “挺危险的,但可能还得过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嗯……”

    黑瞎子:“……”

    这回答直接给黑瞎子干沉默了。

    你小子,你对汪家的承诺,最好也过几千年再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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