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在和黑瞎子一起交流身法学习心得的这几天,张起灵一直抱着新到手的秋水剑。

    秋水剑有约摸一米五的长度,无鞘。奇异的是,它好像无锋,直接拿在手上也不会受伤,甚至有一种如玉的温润触感,但凌空劈砍时,能轻易划断几丈外五人合抱的大树;它的重量也很轻,甚至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重量,只是有一种奇特的存在感,让他即便感觉不到重量,也能意识到它在自己手中,有一种它本就是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感觉。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把与他的常识完全冲突的剑,似乎隐隐透露给他一种新奇的观念——生而为剑,依然可以温润柔和,肃杀之外,仍有柔情溢。

    黑瞎子的想法就没有这么复杂了,那就是一把蕴含着神秘力量的,集实用性与观赏性于一体的神剑,绝对有价无市。

    说真的,就这样一把剑,多看几眼,只会觉得卖多少钱都是亏大了。

    虽然这把剑并不属于他,但不妨碍他总有一种身怀至宝吃糠咽菜的感觉。

    卑微,太卑微了。

    在向姐姐求学的过程中,两个人得到的迥乎不同的关注度,也让黑瞎子觉得浑身不得劲。

    他去问,最多就莫名其妙被微笑摸头,张起灵去问,就得到手把手教导与亲身示范。

    不是,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啊?

    是半夜做梦都要睁开眼骂人的程度,也就是他黑爷心胸宽广,不在乎区区这种小事。

    区区这种……

    ……草!

    某夜,黑瞎子无眠,翻进张起灵房间把人摇醒,在其杀人目光下笑容满面:“诶,哑巴亦未寝啊。”

    然后在友好的学术讨论中,被张起灵拿着秋水剑追杀了一整夜。

    那一天的夜晚,庭院亮如白昼,于森林之中闪烁如星,被附近的居民视为吉兆。

    这样平静祥和的日子约摸持续了两个多月,张起灵再度提出离开的事情。

    我能感受到他并非是茫然中凭着心中微薄的本能和冲动做出离开的选择——或者说,最初的他本就没办法为自己找到第二个选择——这一次,他认真地做出寻回自己的决定,或许心中也做好了去承担某些责任的准备。

    他是否逃离了原本的命运呢?又或者还是迈向了相同的轨迹呢?

    我有些好奇,同时心里泛起些许悲悯——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一切深陷命运无可反抗的生物,不论草木虫兽。

    这种心情,也可以称为人性,也可以泛泛地视为多数智慧生物的“心”;看起来千余年的时光与凌驾一切的力量并没有完全磨灭我这种“心”,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算他如流星一般坠落了,我也完全有能力接住他。

    我伸出手时,血脉之中的亲近与默契让他上前一步,自然地把手放入我的掌心,平静地任由我握住他的手,目光温和澄净,像是高山上、朝阳下的粼粼溪水,世界上诞生的最初一捧冰雪融水。

    我摸摸他的脸,问:“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张起灵想摇头又缓下动作,迟疑地沉默。

    像是初次离开父母身边的稚子,既被好奇心驱使着四处张望,又惶恐于失去手中的温度。我估计第一次去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早上兴冲冲过去,临关门时又拼命抓着大门嚎啕大哭地挽留父母的心情,应该和他现在很像。只是他毕竟不是只有三五岁了,而且过去一直被忽视的深刻回忆也让他流不出眼泪,单薄的情绪能力甚至让他对自己复杂的心绪十分茫然,抓不到一点头绪。

    真令人担忧啊。他甚至不明白如何向人求助。

    如果是我,自然能够理解他心中的困惑;像是黑瞎子,他们之间的谜之默契使然,多数时候张起灵不用说话就能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了。唯一那次,我鼓励他向人求助,极其错误地把一本正经的黑瞎子立为目标人物,结果他一句“帮帮我”出去,让黑瞎子震声笑了整个下午……给孩子都笑自闭了。

    完全忽视了爆笑的黑瞎子如何挨揍的历史,我长吁短叹地想,那孩子现在也就跟我说悄悄话能勉强冒一两句软话出来了,感觉教育大失败。

    不懂得示弱的人往往过刚易折,像黑瞎子那样能屈能伸才是处世之道啊——最初还跟我说女孩子不能动手动脚,后来一看能力超然望尘莫及,一通姐姐长姐姐短地喊,甚至学会自己凑上来求抚摸了。

    又单纯,又刚硬,现在还潜意识流露出幼儿园小朋友似的恋家,就这样让他出去闯荡社会,阿妈真的很担心。

    至于黑瞎子陪同……这货真的靠谱吗?能带着解闷是一回事,能把他按在地上摩擦是一回事,但真的很担心他会被黑瞎子卖了还拿不到钱啊。

    我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他身后笑容微妙的黑瞎子,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咒印。

    写下咒印时,那黑瞎子就像闻到腥味儿的猫一样哧溜窜出来,看着“元”字在他手心发光又隐没,立刻蹦出来一系列问题:

    “诶,是小篆啊,有点变形,这是你以前生活地方的常用文字吗?”

    “为什么写元,是什么咒术吗?这是你的名字吗?”

    “一起生活这么久哑巴都不知道你名字呢,真是太不像话了你说呢,临告别前给个提示呗,名字就别藏着掖着了,还是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呢?”

    我:“……”

    也不是听不懂他说话,也不是嫌烦,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理睬宠物的大片大片的问题。

    毕竟不是同一个种族的,试想有一天家养狗勾说的话能让人听懂,八成也会问很多“你怎么喜欢吃辣,不会拉肚子吗”“虽然洒地上了但还是很干净的你怎么不喝啊舔就完事了”“天气好热啊该剃毛了好羡慕你身上都没什么体毛的啊,不过你冬天不会冷的吗”等等一系列问题,根本想不出回答的理由,宁愿假装自己听不懂得了,不会说人话的狗崽才是好狗崽。

    真不知道黑瞎子这性格怎么长的,总爱热脸贴冷屁股;我几乎没解答过他任何问题,但他就是总变本加厉地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可能是破罐破摔觉得我反正不会理他吗?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想一如既往地无视,但张起灵看起来很想知道答案,求知的眼神含蓄地亮晶晶。

    “……好吧,”考虑到张起灵毕竟没有当神仙的经历,对这些术法很不熟悉,我觉得想要培育他,先要迁就他的思路是没问题的,于是向他回答了黑瞎子的问题。

    “算是常用文字,约摸用了百八千年吧,虽然我平时其实很少有需要文字的时候。”即便需要文字,往往也是通过某些特定人的意念直接加工成他能看懂的文字,并不需要我亲自去写或者记。对于我这样的存在,想要传达任何人任何想法,文字语言永远不会成为阻碍。

    “是一种追踪咒术,本来以你的……血脉联系是不需要的,但你还没有完全适应,也无法发挥出其中的力量;借由这个咒术,你可以感应到我的位置。”顿了顿,我又循着记忆随口借了一句话,说道,“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与你同在。”

    张起灵搭在我掌心的指尖微微一颤,我对他安抚地笑了笑。

    “至于名字……”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串长长的取自人类的不知所云的神位道号尊号之类的东西,没意义,记不住,“算是吧。”

    规则也算是世界的半个起源,太无之先,元气之始,能掌控规则的人,以人类的想法,称一句“元始天尊”之类的不过分吧?

    大概?

    好吧,我是在胡说八道,上个世界也不是没见过元始天尊这号人物,在我的认知里,应当是一个修行有得的长生种,和我不论是种族上还是能力构成上都有本质的差别。

    ……虽然我其实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种族,反正对于人类来说会统称为神仙就是了。

    张起灵对这个说法不太满意,但他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后,只是轻声问:“你也想不起来了吗?”

    我:“……”

    啊,真是种族的代沟。

    我都找不到自己需要名字的理由。

    方便被人认知吗?可我为什么要为了人类给自己取名,人会为了和宠物狗和谐相处给自己取个狗名吗?

    我真的好费解,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收养他的决定是否正确——当然,正确与否其实只取决于我是否觉得开心或者感到这件事有意义,并非人类科学上的正确,用人类的话来说,我是完全的唯心主义。

    最后,我还是叹了口气,轻飘飘瞥了一眼黑瞎子,说道:“无元。”

    无元,无缘,吴元,吴缘……

    黑瞎子理智上知道此元非彼缘,但思维一发散,总莫名想起那个叫吴邪的家伙;这名字还真是……说它不祥吧,又觉得神仙不可能不祥,说它是个好名字吧,又觉得很违心。非要说的话,只能是……吴邪这小子运道真是可以的,能和神仙冲名,多少能沾点光吧?

    张起灵的反应更直接一点,单纯为了解的加深感到有些高兴,又因为被迁就着偏爱而有些心软,久违地由心产生一种暖融融的腼腆感觉,习惯性地直白坦露在我眼前,覆盖掉了一切离愁与对未来的迷茫。

    好吧,这个反应,至少我的名字没白取。

    我心中无奈,捏捏他的手心,温和道:“还有一个考验你还没通过。”

    张起灵肃然:“是什么?”

    我说:“当别人爱你,你知道要如何回应这种爱吗?”

    他怔了一下,无法理解的纷杂心绪涌上心头,喃喃回道:

    “更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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