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没有出错，船头两个年轻的鬼生正在逐个验票。与其说是验票，不如说他们只是检阅了金票上的名头，看看对不对得上总名册上的登记名额。

    后面排着长队，乃一群精怪似的人，正派修士一个都没有。

    司锦面无表情，神色冷淡，自打下了飞艇，她再也没嘻嘻哈哈过了。

    两个鬼生一高一矮，翻找名字时只见两个鬼影左右翻转，不时伴着嘎嘎的尖笑，你推我攘间终于敲了章：“票验齐全，准许通过。”

    看来伏氏宗族亦有人受邀，司锦留了一个心眼。

    她接过盖好章的金票票，臭着一张脸，抬起眼皮瞅入口的匾额，四个字写得奇丑无比——你可来了。

    原该是阴曹地府的对联横批，这舫主心思诡异，怎搞了个这阴间玩意？

    入口黑气弥漫，遮云蔽日，看不分明。她心一横，头一铁，抬脚就进。许是因为她存了几分怒气，这一脚尤为大力，猛得踩空，整个人竟坠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司锦踉跄了下，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落定，过了好半晌，她才缓过来。

    眼前依旧黑雾缭绕，她本来就心烦，撸起袖子便伸手挥赶。这不驱赶不要紧，一驱这黑雾便如幕布般往两边散去，露出其金碧辉煌的真容。

    黑雾之下别有洞天，红丝绒铺就而成的地毯延伸至看不见的尽头。尽头处似有众多人在嬉笑玩闹，但这长廊貌似没有底，只能一直一直走下去。

    “真是搞邪了。”

    跟鬼打墙一样，司锦一肚子烦躁，料到此处是幻境，用了特殊技法制成。她做了个深呼吸，掐诀冲破了屏障。

    火性至阳至烈，可驱退阴邪。幻境顷刻间灰飞烟灭，画卷般的景色徐徐展开。

    鬼气森森，光待着便觉得浑身不舒服，寒毛起了满背。暗红的圆月身披灰白的云片，隐隐绰绰。

    她现在相信羡鱼舫仅仅是一个幌子。鬼雾后是幻境，幻境毁灭后又成了鬼域。背后之人来由必不简单，能玩转位面之术，都有几分功夫在的。

    鬼市萧索，下一秒打更敲了三声锣，旋即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起伏，像极了暗处老鼠蟑螂作祟。

    但司锦是什么人？她死都不怕，此刻更是一脸不耐烦地叉腰，用脚打节拍，不时发出些啧啧啧的声音。

    与鬼不用讲形象，因为她烦爆了，拳头梆梆硬。

    锣鼓三声响，小鬼扯着嗓子喊：“吉时到！开市立券，入殓成服，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他奔走相告，在拐角处冷不丁地看见司锦，吓得一跳，与她对视不到数秒，便连滚带爬地滚远了。

    “吉时到……！开市立券，入殓成服，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小鬼虽害怕，但仍尽职尽责地通告每家鬼户。

    司锦怨气十足，拖着步子往大路上走。半个时辰前还空空荡荡的鬼市，已然摆起了粥米摊，还有馄饨摊，包子铺……

    摊头上老板咿咿呀呀唱着歌谣，魔音灌耳。

    “死了爹娘又亡兄，铁锅焖炖把汁收。莫问其中几两肉，碗盖一合炼油盅。”

    仿佛有一股奇异的肉味芬芳牵引着她，司锦神思迷离，一向意志坚定的她居然有些松懈了。腰上紧缚着的强硬力量将她扳了回去，但她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样，恍惚间已经坐到了馄饨摊上。

    不受控制地翻出几文钱，说道：“来一两小笼，二两馄饨，要白汤开洋的。”

    司锦低头看向手心，在人界和妖界流通的铜钱，眨眼间成了烧给死人的纸钱。她想掀了桌子离开这不毛之地。可她昏昏沉沉的，意识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就是入场的仪式。

    忍着吧，忍着吧。

    马上就好了。

    “好嘞。”这馄饨摊的老板应该是条鮟鱇鱼，脑袋顶着一只灯笼，还保留着死前的惨相，脸颊到喉咙发烂，穿了一个洞，大抵咬了毒鱼钩。

    鱼摊主身体破碎，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起锅烧水，唱道：““死了爹娘又亡兄，铁锅焖炖把汁收。莫问其中几两肉，碗盖一合炼油盅……

    “啊，炼油盅哟......”

    香味堪称反常，闻了想发疯。司锦的意念让她尽快逃离，但身躯如千斤重。

    鱼摊主端来一碗馄炖，一屉小笼，唯独没有给勺子筷子，他道：“吃完了，就到了。”

    到哪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锦嘀咕道，罕见地没找他要筷子勺子，而是端起碟子，嗷呜一口。

    汤汁在口中流出，跟家乡的味道一模一样。她不知不觉间眼眶微热，吸溜了一个馄饨，仔细瞧，汤里还有标配紫菜，这样的一顿饭，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了。

    味道也是记忆的载体。她逐渐不分天地为何物，全身心都在舌尖上的滋味，只有腰侧的痛意尚能偶尔提醒她当下处境。

    鱼老板在包馄饨，随口道：“这肉馅，其实是人的下巴肉……”

    “啊？”

    司锦傻眼，她抬头的一刹那，一滴眼泪滚进汤里，荡漾开巨大的波纹，倾覆视野。

    鱼老板的歌声还在继续，远在天边，近在耳畔：“莫问其中几两肉，碗盖一合炼油盅……”

    合计着给她吃尸油了是吧？！她掐着脖子给自己催吐，但位面再度发生转移，一阵天旋地转。

    烟雾散开，哪还见鬼市的早饭铺子，取而代之的是挂着红绸的琴楼，光影浮动。司锦受不了了，眉角抽动两下，摁住胸口，呜哇吐出一地秽物。

    满楼靡靡之音，轻柔飘荡，却意外的顺耳。

    位面翻转毫无规律，似乎只是既定的程序，因为其中并无杀意与恶意。她被折磨得头昏脑胀，许久才缓过来。

    “滚出来。”她擦了擦嘴，“你要把我勒到断气了。”

    一个蛇头从她罩衫下方探出，呲着的牙带有血迹，它调整了番挂姿，幽幽地攀缠在衣衫之外。

    为了摆脱空间规则，两个单独的个体若不想被乱流分散，则需有个能彼此相接的途径。

    卫修珩便化形为蛇，用尖牙咬住了不松口，使其深深刺入皮肉，乃是众多途径的其中一种。而且隐蔽性强，很难被空间规则排查到。

    就是司锦受苦了些，无缘无故挨了一口，还不能打他。

    琴楼依旧在鬼域的地界，建得十分磅礴，像进了大人国一样。牌坊如塔般高，仰起头来才能望见招魂幡，白布上横平竖直的写了羡鱼赌坊四字。

    羡鱼舫只是给外界的展示，实际上却是一座通过多重幻境，方能到达的鬼域赌坊。卫离暄也太缺德了，怎么能给他妈妈这种离谱提议，不明摆着坑人么？

    司锦掐了卫修珩的脖子，后者眯着眼，似乎在打盹，她不满道：“你还好意思睡觉？”

    她知识不足，否则就往他七寸上掐了。他倒无所谓自己的蛇身被乱拍乱戳，懒懒道：“我只保你不出事，其余的你随意。”

    “……你不把我勒死就很好了。”她呼吸都不畅了！

    轻奏着的琴音与她在红绒长廊时所听见的类似。她提裙而上，赌坊的大门像城墙样高，叩环亦大得惊人。

    比起吃馄饨时的混沌不清，司锦现在清醒多了。她叩响它，门缝一开，一位姑娘低垂着眼帘，行礼道：“久失远迎，请多见谅，大人，请随我来吧。”

    这姑娘头上一左一右梳了两个丸子，还很有分寸，眼睛始终没往她身上去一眼。

    司锦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她浑身被衣服包地严实，只留脸蛋在外。但在她伸手臂引路时，她清晰地瞅见她关节处不是正常人的皮肤，而是人偶娃娃那样的球状关节。

    这种人……她从来未遇见过，仅听闻过人偶入灵便形同真人。但毕竟在陌生的地盘上，她没好意思主动问人家。

    人偶姑娘把他们带到里头，回廊百转千回。司锦还闻到股花楼中常用的香粉味，茶社评书先生讲的说不定是真的，她在花楼里帮工那么久，不可能闻错味儿。

    司锦又喘不上气了，她拍了拍他，让他松一些。

    腰快断了啊！

    修士与妖的组合在混沌大陆并不多见，大家纵使找并肩作战的同胞，也都找的与自己同宗的战友。

    堕落修士沦为大妖的私人小玩具的倒是有，在座的男男女女看向司锦的目光多了层暗昧。

    她冷着脸，任凭卫修珩耀武扬威般的缠缚在她腰身，提步跟上人偶姑娘。

    赌狗玩的那些她一概不会，只会斗地主和搓麻将，再复杂点就是□□，她超爱的。

    人偶姑娘递给她一张房卡，交代道：“大人，您来得时候正好。如今鬼月，舫中每日举办酒会，双数日有竞拍，您可以留意一下。若有疑问，或需要找我，在拐角处跺脚三下即可。”

    房卡就是张薄薄的纸片，司锦接过来端详，人偶姑娘也缓缓退下，余光中她裙下没有脚，而是两根宽扁的棍子。

    叶云瑶缝制的荷包，容量不大，已经不够用了。她把包包解下来，逐一清点物品，给它们分个类，档案归档案，暗器归暗器，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物，铜钱银票等，统统收拾整齐。

    “卫修珩。”她抖了抖荷包，确认里面没东西了，说道，“你不是说你会缝缝弄弄的嘛，教教我，怎么样才能把它变大？”

    术法有时间限制，不经用，还是得改造它。

    他从蛇身变为人身，正打量着羡鱼赌坊拨给他们的客房。听闻此言，直接撕了一块布幔，慢条斯理道：“何来那么麻烦？我来新做一只便可。”

    “嗯？等等……那是人家的床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