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陵狼狈不堪地出现，还得从两天前去微元宗说起。

    微元宗位于东海之滨，与清和派相隔数千里，佑陵花了大半日才赶到。

    微元宗的掌门吕鹤翁早早接到消息，在大殿等候，见了他笑容满面，“佑陵贤弟来访，微元宗蓬荜生辉，扬灵兄已与我说明借用忆世镜之事。不过使用忆世镜回溯记忆耗费心神，贤弟今日一路奔波，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开始吧。”

    吕鹤翁的劝说是好意，并非刻意耽误，况且客随主便，佑陵于是拱手道谢，“叨扰微元宗实属无奈，全听鹤翁掌门安排。”

    话音刚落，天边金光微闪伴随着几声雄浑低沉的鸣叫，佑陵眉头一皱，快步走出殿外。

    一只金翅大鹏从远处飞来，扑腾几下翅膀便近在咫尺。

    这是传音鸟，可日行万里风雨无阻，无论要传音之人在天涯海角都可传音。

    佑陵施诀，盘旋在上空的传音鸟变化作金色流光钻进他的耳朵。

    扬灵的声音带着些许骄傲回荡在他耳中：“今日江念想下山去华青镇，被守门弟子拦下来了。我已按照你所说安排耀灵阁弟子随时查看江念。你安心回溯记忆，不管担心。”

    佑陵顿感无语：师兄，你送来传音鸟是特意让我安心，还是不让我安心。我才离开不到一日，江念就要下山，狐狸尾巴要露出来了吗？

    吕鹤翁看佑陵一脸担忧，以为有什么要事，就听他说，“让鹤翁掌门见笑了，小徒顽劣，我不在便想下山偷玩，为了早日返回清和，麻烦鹤翁掌门现在就带我去回溯记忆。”

    敢在魔族作乱的时候独自一人跑去活死林的人，怎么会轻易放弃下山。佑陵怕夜长梦多，便催促现在就回溯记忆。

    吕鹤翁领着他走过重重宫殿，走过蜿蜒游廊，走过曲折幽径，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地下密室，留下其他弟子，只两人入内。

    一进门，夜明珠摆放得恰到好处，柔和亮光布满整个密室。

    正中摆放着一面镜子，约三丈高，镜面平整光洁，乌木作边，上面雕刻的花纹游龙走凤栩栩如生，扑面而来厚重古老的气息。

    “佑陵贤弟，进入镜子前，需设定出镜时间。”

    忆世镜回溯记忆，是由回溯者进入镜中幻影世界重历记忆。重历记忆时，喜怒哀乐也会随之而来，若回溯者沉溺于此不愿出镜，其他人就算进入镜中也找不回他。所以设定出镜时间，到时候强制让镜子把人吐出来。

    “三天后出镜。”

    时间不长不短，赶得上与江念约定的四五天便回。

    吕鹤翁设定好时间，又给佑陵左手腕套上三圈绿光咒文，“忆世镜只会在三天后开启，镜中时间比现实中快，一圈代表一天，请。”

    佑陵道谢，徐步走进忆世镜。

    镜面荡开层层涟漪，一阵微凉拂过全身后，便置身于混沌迷蒙中，像是笼罩着无边无际的浓雾，怎么也走不出去。

    渐渐地，四面八方涌来说话声，字句相叠混杂不堪。有低声呢喃也有高声怒吼；有清脆稚嫩的童声也有垂暮老人低缓之语；有佑陵所说，也有别人与他交谈的言语。

    “这孩子天资聪颖，取名佑陵，便是护一方水土之意。”

    “使用以百叠一的功法，不为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是冥冥之中觉得有人在等我。”

    “抢擎苍师兄中意的弟子，并非特意针对，只是那孩子与我有缘。”

    “我心悦佑陵师叔，不知师叔是否考虑与我结成道侣。”

    ……

    三百多年的记忆纷至沓来，每一段都像只柔媚无骨的玉手，勾着指尖邀人共醉，重温旧时光。

    佑陵不仅不沉沦，脸还越来越黑。听来听去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手腕光圈已经消失了一圈，再这样耗下去将一无所获。

    他捏了捏眉心，沉静心思，走向混沌深处。忽然，耳边如流矢般划过的一句话让他顿住身形。

    “在渊，你这样困着我无用。”

    佑陵未听过这名字，他听声辨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眼前的混沌也逐渐散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雅致花园，正中一个莲池，翠绿透亮的荷叶铺满池面，粉嫩娇艳的莲花随风舞动，清淡幽香萦绕鼻尖。

    莲池前有一座六角凉亭，设有一方形石桌。石桌旁，一身穿水青色长裙的女子背对佑陵而坐，她单手支头看似闲适地欣赏荷塘风景，说出来的话却透出浓浓的意兴阑珊。

    “让我回凡间吧，这是最好的办法。”

    四周除了女子之外并无他人，她在何自言自语？

    佑陵打算绕到她面前，看她的庐山真面目。他不是记忆持有者，重历记忆时可以自由行动不受原记忆的约束，可他一抬脚却发现脚底生根，嘴巴开合吐出一句话：“有卿，留你在此处并非困着你，而是想与你做一个交易。”

    他……就是在渊。

    佑陵心如擂鼓，强压着胸口起伏，继续等着记忆揭示真相。

    有卿咂摸“交易”两字片刻，起身回头，语气薄凉地说：“我们已经两清，无需再互相纠缠。”

    她矮了他一头，身材瘦削，像一丛秀丽坚韧的竹子，不惧任何风吹雨打。青丝松垮地束起，规矩中又透着放荡不羁。在身后接天莲叶和粉嫩莲花的映衬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仍掩盖不住她眉眼如画。

    平静的眼神，穿越不知多久的岁月，望向佑陵时，仍让他心神一震。战栗感随着崩腾血液涌入四肢百骸，席卷一切情感。

    那张脸熟悉又陌生，却不是江念。

    虽说江念年纪还小未长开，但她再长八百年也长不成这样——和云斐一模一样。

    幻影之人是云斐？他找错人了？

    佑陵惊骇不已，又听自己说：“你与我之间本没有这些因缘，皆是由于你我劫数交换导致。如今你为我失去仙身仙骨，我会还你。”

    有卿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在渊仙君，不对，现在得叫在渊神君了。彼时我年幼不经事，错把感激当情爱，所做之事也并非全部为了你。现在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我的造化。神君不用将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我说过，我们已两不相欠了。况且我现在身份尴尬，你留我于此，只能徒惹是非。”

    她说完就要走，在渊伸手拦下，“你的劫倒是破了，可我的劫还未破。我成神之后，并未有雷劫罚下，劫数交换，愚弄天道，总有一天会被反噬，我不想我的因果与你有关。”

    最后一句是明显的划清界限，终于让有卿神色一变。

    她再说话时言语中多了几分讥讽，“千方百计地找我，就为了这事。那么在渊神君有什么打算？”

    “我助你在凡间修行成仙，还你仙身仙骨，这样才算真正的毫无相关。”

    话毕，空气凝滞，寂若死灰。

    有卿目光垂在地上，半响，哼笑一声，“在渊神君真是心思缜密呀，就这样安排吧。毫无相关，如此甚好。”便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园。

    不过，细看之下，步履微微凌乱。

    佑陵被记忆约束着没法跟过去，只能留在原地，但觉心口成了磨刀石，上有利刃反复磨动。

    花园内凭空卷起狂风，将莲叶吹得东倒西歪，叶柄尽折。莲花也受不住这急劲风力，片片花瓣卷落，形成漫天花雨。

    见状，拱门后猛然冲出一个青年男子，哭丧着脸，嘴里止不住痛惜之声：“哎呀呀，师兄，别折磨这一池青莲呀，我花了多少心思种的，毁了师父还得让我继续种。”

    狂风戛然而止。

    怀易见在渊面色不佳，一边不好意思地挠头，一边走近解释，“师兄，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不过你刚才为何那样说。你用了大半的修为来除尽她身上的魔息，恩情已经还得干净。而且成仙之事，重塑仙骨即可，何必去凡间走一遭。”

    好家伙，怀易真是一句不落，听了个全场。

    在渊吐出一口浊气，“她体内魔息没有除尽，也除不尽。她的魂魄由魔息相连，魔息一旦除尽，她就……”

    魂飞魄散。

    怀易神色愕然，“魔息无药可解，只要残留一丝，还会重新聚集。这么说，有卿……又会重蹈覆辙？”

    “不会，飞升的雷劫能帮她重塑仙魂，所以要带着她凡间修行成仙。不过她对仙界有敌意，只有骗她说为了划清关系。”

    “可是，就算她天赋再怎么高，从呱呱坠地到修行成仙怎么也得百年，魔息在这期间早就浓郁地吞噬她的理智了。”

    “我会提前在她投胎的躯壳里放置聚灵，可以压制她体内的魔息。”

    在渊见怀易脸色古怪，心下了然，解释道：“我与你说这些，正是需要你帮忙。我会投胎在师父以前下凡历劫所创立的仙门附近，三十天之后，你再带她投胎到附近。彼时我收她为徒，教她修行。”

    怀易听完，心里默默流泪。

    刚才师兄折磨青莲的时候，就应该忍住，任他发泄。

    听到交谈就不应该好奇而靠近这个园子半步。

    今日诸事不宜，就不应该出门。

    我怀某人，就不应该生得如此耳聪目明……

    怀易后悔完，又偷偷地看了在渊一眼，见他那副你既然有胆偷听，就别想置身事外的神情，只好忍下拒绝的话，“虽说天上一天凡间一年，师兄才三十岁就要当她师父？况且以师兄那性子……”

    他的声音渐弱，最后几乎成了低语，“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收她为徒？”

    在渊愣了一愣，思绪转了好几圈，最后和盘托出：“我施了魂印。”

    怀易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顾不得礼数，发出厉声吼叫：“你疯了？用了魂印虽能由相似场景勾起以前记忆，但是……一旦在魂魄中刻下对方的模样，不能改变也不能消除，即使是重返仙界。”他顿了一下，语气沉痛：“师兄为了她，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吗？”

    算到自己看到因有卿而起的幻影，会去寻找真相。

    在渊避而不答：“此番投胎遮不住别人耳目，魔族肯定有所动作，归虞与有卿相处甚密，一定要比他先找到她。”

    ……

    画面逐渐淡去，四周又恢复了混沌，佑陵沉默伫立。

    为了偿还有卿的恩情，这一世他投胎成佑陵，要渡有卿成仙，用雷劫除去有卿的魔魂。而在渊施了魂印，每次幻影都是因江念所起，所以幻影之人是她不是云斐，他没有找错人。

    他捋清了思路，内心却更加焦灼。江念身上有魔魂，怪不得元灵树结界内，玄鸣兽察觉到魔气暴动只追杀江念。怪不得她从未修行，体内却自带灵气，也是为了压制魔魂。

    可在渊明明吩咐怀易三十天后就将有卿送下凡间，为何他等了三百多年？

    更蹊跷的是，有卿和云斐长得一模一样，清和祖师的回笺也指明云斐是幻影之人，为何有卿却投胎成江念？

    还有那句劫数交换是什么意思？有卿因此对仙族、对他有敌意？

    佑陵越想越觉得混乱，而让他如鲠在喉的还是那句——归虞和有卿相处甚密。

    他眉头紧锁，准备凝神继续寻找与有卿相关的记忆时，江念身上的感应阵法传来示警。

    她的魔魂苏醒了？

    佑陵立马否定这想法。魔气强大且纯净，还有几分熟悉，他细细分辨，心却越来越凉。

    魔气与拜师大典上的傀儡同宗同源。

    早就预料到江念不会乖乖听话，却不曾想她竟成功溜下山。那傀儡在拜师大典上就要想杀她，遇上他，江念怕是凶多吉少。

    他通过阵法传音给江念，让她拖住那个魔族等他回去，可手腕上的绿色光圈，还剩整整一圈，表示现实中还要一天时间忆世镜才能开启，江念怎么能可能拖住他？

    佑陵提气往镜面的方向飞，他得提前出去。

    手还没接触到镜面，镜子边框上的龙凤雕刻仿佛被惊醒，眨眼、伸爪、展翅、游动，摇身一变就成活生生的神兽，龙吟凤哕，它们一左一右守着镜面，恐吓佑陵退后。

    它们把佑陵当成要逃出幻境的妖魔了。

    以往的回溯者不乏与妖魔战斗的经历，若镜内世界中的妖魔，乘人不备逃出来作乱，即使是幻影也够微元宗喝一壶的了。所以忆世镜特意设了腾龙舞凤的阵法，来阻止预设时间之外的镜子开启。

    佑陵从虚空中召唤出星霜剑，抬手划了几道剑气过去。剑影横飞，龙身快速游动，卷起砭骨罡风，凤翅扇动形成风障，将剑气挡住。

    龙凤雕刻是守护忆世镜的神兽，本身就由镜子幻化，在镜内更是如鱼得水，法力倍增，而且会随着入境之人的法力而变。

    佑陵心急，使出浑身解数，镜内顿时电闪雷鸣、火烧水淹，场面甚是骇人，可龙凤雕刻见招拆招将攻势全部化解，他始终不能突破镜面。

    几番攻防之后，佑陵气喘吁吁，初显疲态，瞥到镜子右上边角处有一道细微裂纹，便聚起法力往左下角冲撞，大有玉石俱焚的气势。

    两只神兽连忙防御，龙鳞脱落化成万千尖刺，凤喙开合便吐出无数火球，将佑陵围得密不透风。

    见它们只关注镜子左下角，他闪身便扶摇直上往右上角去，声东击西。

    游龙及时转身仍赶不上，气急败坏一爪拍向佑陵，逼他躲开。

    佑陵眼中只有那裂纹处，强忍胸背剧痛，被拍出了幻镜，顺势滚落地面。

    焦急等候在镜外的吕鹤翁，扶起佑陵，道了声谢天谢地。

    刚才忆世镜的龙凤雕刻消失，时不时传出几声炸响，裂开几道纹路，镜子有分崩离析之象。佑陵在里面要是有什么万一，这可怎么办？还好他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佑陵借力站起，张口便吐出一大口血，他压下喉间血腥，连对吕鹤翁解释一句的时间都没有，捏诀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