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修)

    清和派地处云沉大陆西南方,大大小小山峰共有上千座,由六个长老,分区而治。

    今年新收的弟子有十六人,各自分到了各位长老门下。云斐虽然去处待定,最后仍没能如愿,拜了宝璐为师,入了藏神阁。

    新入门弟子一同到耀灵阁领了证明身份的令牌和常用物品后,江念被耀灵阁的大弟子慕华叫到一旁,引得其他新弟子指指点点。

    “慕华师兄,有什么事吗?”

    “掌门吩咐,你不与他们一起在耀灵阁修行,而是去昭弘殿。”

    “昭弘殿是?”

    “是佑陵师叔的居所。”

    佑陵没有掌管具体事务,居所自然比不上耀灵阁等楼宇恢弘大气,却别有一番幽静滋味。

    茂竹修篁中,三间木屋清雅质朴。正前方一片空旷,十丈远便是陡峭悬崖,三两棵青松挺立,犹如仙人停足遥望金光云海。

    木屋后方稀稀疏疏铺着形状各异的青石板,连通其他散落的几处木屋,而后通向一片茂密幽林。

    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哪位文人墨客在山中的隐居之处。

    江念来到木屋前,门开着,不敢贸然进去,左右环视一圈也没有人,再往里面看时,椅子上佑陵淡然而坐,桌上的茶杯还冒着氤氲水汽。

    神出鬼没的佑陵吓了她一跳,见他招了招手,进屋恭敬地行礼:“佑陵仙人。”

    佑陵点点头,把手边的茶递给她。茶水不烫不凉,江念接过,玲珑心思转了一圈,说了句“多谢仙人”便一饮而尽,显得豪气十足。

    佑陵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又凭空变出一盏,慢悠悠地喝一口,“还不习惯叫我师父?之前在活死林叫得不是很顺畅嘛。”

    江念顿觉一个头两个大,佑陵不好糊弄,一眼看穿她不想管他叫师父,倒不是她不讲礼数,只因为拜师之事是情势所逼,他俩是假扮师徒,不能当真。

    一月前,江念途径嘉州通宁镇时,看见一个七八岁小童独自在河边哭泣。断断续续的呜咽如丝缕缠绕,她已经走过,还是回了头。

    从平生的口中得知,他阿娘顾婶某一日外出回来便一病不起,找了大夫,什么药都尝试了也无用,平生知道阿娘快要没了,便一个人跑出来哭。

    江念跟着去了平生家,将体内部分灵气灌入顾婶体内,顾婶当下就醒了过来。于是她每日用灵气帮她疏通血脉,眼见顾婶身体也逐渐硬朗,都可以下床走动。

    可三天前,通宁镇东南方二十里处突然冒出八根高耸入云的黑柱后,顾婶再次陷入昏迷,几近透明的皮肤下有黑丝游动。

    江念顿时手脚发麻,如坠冰窖。

    这病她熟悉,魔气入体,五年前她的爹娘就是因此丧命。

    她知道生长在魔气充盈之处的萤灯草对此病有效,便打算去瘴气浓郁人迹罕至的“活死林”寻找。

    进入活死林后不一会,就看见一大群萤火虫在草丛里左右飞舞。萤灯草的墨绿茎叶在暗林几不可见,顶上开着指甲大小的白花,随风摇动,像极萤火虫散漫飞舞,因而取这名。

    她抖开携带的麻袋,蹲下采药,才堪堪装了一半,一把黑气萦绕的尖刀悄无声息地抵住脖子。

    “站起来。”男子声音低沉,暗藏着发现猎物的兴奋。他左手捏住她的肩膀,将她扳向另一侧,一言不发,像是在等着什么。

    尖刀是男子右手指尖的黑气凝成,这人是魔族。

    几个呼吸之后,林中又蹿出一人,身姿挺拔,星眉剑目,玄袍的胸前和袖口点缀红色的太阳纹饰,是千阳门弟子。

    魔族竭力稳住声音:“你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她。你用不了烟花碎,看你的动作快还是我的魔刃快。”

    那人看见魔族挟持了江念,视若无睹,继续靠近,“一个凡人而已,因魔族而死的也不差她一个,等她死了,我再替她报仇。”

    这番言辞虽冷酷无情,但江念并不相信。

    云沉大陆仙门林立,每个地方都有百姓敬爱供奉、以求获得庇佑的仙门,通宁镇所属的嘉州便是受千阳门保护,他怎么能见死不救?

    魔族也不信,将魔刃贴着江念的脖子划过,留下一条血红丝线,威胁道:“停下,你再走一步,我立马杀了她。”

    那人步履未停,眼睛都未眨一下。

    江念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暗道遇上了仙门败类。

    仙门弟子在外降妖除魔,带回妖魔尸首或魔丹便可换取赏赐,这人为了追拿魔族,枉顾门派救人为先的宗旨,舍弃了她。

    见他如此,江念当机立断,大喊道:“我不是凡人,我是佑陵仙人的徒弟。佑陵仙人今年要收徒你们听说了吧,收的就是我。千阳门与清和派交好,如果佑陵仙人心爱的徒弟在你们千阳门的庇佑范围内丧命,你们能承受我师父的滔天怒火吗?”

    那人放缓脚步,江念趁热打铁,“你要是救了我,带着我去邀功,我师父还能亏待你?想要什么法宝仙丹都给你。”

    半年前,清和传出佑陵要收徒的消息,江念正是想利用这传言,让那千阳门的弟子有所怀疑和顾忌,不要轻易舍弃她。

    那人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似在打量什么,而后身形如鬼如魅,瞬间贴近两人,虚空中召出一柄利剑,剑身缠绕银纹,幽蓝寒光流转,往前一送。

    魔族措手不及,被长剑利落贯穿,伤口冒出丝丝黑气,来不及说一个字,就散成了轻烟。

    就这,结束了?

    骤然脱离禁锢的江念呆如木鸡。

    那人唤醒她:“脖子”。

    她脖子被浅划出一道口子,鲜红血珠溢出滑入衣领,洇出一片殷红,触目惊心。

    江念下意识拿手去捂,惊觉双手沾满萤灯草汁液和着泥土灰尘,脏污不堪,愣了愣,正欲撕下衣襟下摆,眼前就出现了一张洁白如雪的丝绢,又见掌中瞬间光洁,一尘不染,衣领处浸染的红梅也消失不见,便知是对方手笔,道了声谢。

    她抬手接过丝绢,不小心触碰到盖在丝绢下的手,只觉触到了一团雪,连忙收回,道了声抱歉,把丝绢慢吞吞地围在脖子上。

    心里盘算着,这人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怕是真的相信自己是佑陵的徒弟,他不求回报倒还好,如果真要带她去邀功,那她该如何告诉他,她是假冒的而不被泄愤所杀。

    那人看出江念的顾虑,“你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不追究你假冒别人徒弟之事。”

    江念心中一惊,暗想:他语气笃定,似乎清楚内情,但千阳门的人哪会对清和的事了如指掌,摸不准是在诈自己。

    于是义正言辞地说:“阁下救我性命,有什么疑问,我自会据实回答。不过,我是不是佑陵仙人的徒弟,可不是阁下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能否定的。”

    那人讶异抬眉,像是碰到什么不可理喻之事,哼笑一声:“如此伶牙俐齿,倒是忘了,你可是我心爱的徒弟。”

    说罢,摇身一变换了模样。

    面前之人容貌清朗俊逸,气质清冷而纤尘不染,腰间挂着块花纹繁复的令牌,晃晃悠悠中,江念瞥见令牌一面一个“清”字,另一面一个“和”字。

    他一招制敌,先前那魔族对他也是恐惧至极,怎么可能是区区一个千阳门弟子,而且还说这话……

    江念心思如闪电,脑中劈过几个响雷,连忙躬身行礼道歉,“佑陵仙人恕罪,刚才我是为了哄骗魔族,担心被千阳门的人报复,才冒充仙人的徒弟,还望仙人不要计较。”

    也不知江念今日运气得有多差,撒谎竟能碰上本尊。

    佑陵得知天魔阵消息后,出关奔赴嘉州,伪装成千阳门探子,故意露出破绽被抓,混入天魔阵,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由内突破阵法,大破魔族。

    几个魔族小头目闻风而逃,他一路追踪到了活死林,竟不料撞上魔族拿江念要挟自己,还得知自己要收徒的消息。见江念认错快,也不为难她,问:“你是从何处听闻我要收徒之事?”

    江念不敢胡编乱造,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用听说,通宁镇人人皆知,不止通宁镇,这个消息怕是已经传遍云沉大陆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此事,这几天才逐渐消停下来。”

    “最早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大约半年前。”

    佑陵听后,低头思量着什么,周身气势越来越冷,脸色颇有风雨欲来的阴沉,最后嗤了一声,“芝麻大个事儿,竟然能引出这么多风波。”

    见他怒气勃发,江念安静地缩在一旁,只当自己是个鹌鹑。

    “你又为何出现在活死林?”

    活死林有通往魔界幽明的传送阵法,所以天魔阵破后,那些魔族小头目才会奔向这儿。她孤身一人出现在这儿,甚是奇怪。

    江念将顾婶魔气入体、自己来活死林采萤灯草之事和盘托出。

    佑陵面色稍霁,传送阵法周围会有魔气泄露,自然会有萤灯草生长,她脚边还有一麻袋萤灯草,不是作假,江念为救人独闯险地,勇气可嘉,便提醒她:“萤灯草可以缓解魔气入体的病情,但不能停药,否则魔气还会卷土重来。活死林有通往魔界的传送阵法,魔族来来往往,难免会碰到,你以后至多在林子外围采药,别到这里面来。现下也有魔族在这林子里游荡,你采完药后别磨蹭,快出去。”

    说罢,转身往活死林深处去,搜寻其他逃窜的魔族。

    江念心里各种情绪顿时翻江倒海:她只知萤灯草对魔气入体有效,不知不能根除魔气,这次用萤灯草缓解病情,以后呢?她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照顾他们,顾婶最终难逃一死,那么平生……

    她想起了明月高照树影绰绰的夜里,一个孩子扑在床前埋头抽泣呜咽,小小身影如失母雏雁,彷徨迷茫,夜夜悲切哀鸣,胸口有些闷疼。

    见佑陵要走,她心中一急,追了上去,嘴里喊道:“佑陵仙人,请留步。”

    佑陵应声停下,声音凉凉:“何事?”

    江念眉眼弯弯,透着狡黠,明明是刻意堆出的笑却不令人生厌,“我想请仙人同我做一个交易,我帮仙人解决燃眉之急,仙人清除平生阿娘体内的魔气,我们各取所需,如何?”

    “燃眉之急?”

    我怎么不知我有燃眉之急?

    “仙人听闻自己要收徒的消息,震惊愤怒,想必收徒之事是背后有人捣鬼,并非仙人所愿,但收徒的消息已经传遍云沉大陆,若仙人不收徒,定会被人说出尔反尔,清和也会沦为其他仙门的笑柄。

    若是由我假扮您的弟子,帮仙人渡过这次危机,事了后自行下山,仙人也不用受累收徒,岂不两全其美?”

    她本不想沾染这些仙门纠葛,但是顾婶危在旦夕,眼前就算是个陷阱,也不得不跳了。

    佑陵挑了挑眉,江念心思机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由地认真打量起她来。

    “两全其美,那你呢?假扮我的徒弟,只为了救别人?”

    他言语犀利,一语中的,如炬目光更是要把她洞穿。江念心里叫苦不迭,不知情急之下,招惹佑陵是否惹祸上身,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继续下去了。

    “……也不全是,我听闻清和灵山秀气,门下弟子能人辈出,今日见到佑陵仙人一招将魔族杀得片甲不留,更是心里佩服得很。

    如今这世道,妖魔横行,我不求能杀敌制胜,但求能学一两招法术自保,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任人宰割。”

    “你不会法术,体内的灵气又是从何而来?”

    江念惊得忘了呼吸,刚才她伸手接丝绢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不曾想他趁机探测她体内灵气,他好歹是仙门中的显赫人物,竟偷偷摸摸干这种事。

    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她倏而抬头,怒视佑陵,语气也十分不客气,既有对他暗中探测的不屑,又有自负不凡的傲气:“天生的,不知凭这点,入不入得了佑陵仙人的法眼。”

    凡人天生自带灵气,修行比别人容易数倍,世间少有。

    江念本想藏拙,却被他看破,索性也不装了。

    佑陵见她怒气冲冲,不由地一愣,若有所思地盯了她半响,才说:“你可知假扮我的徒弟要做什么?”

    “仙人高风亮节,定不会让我做伤天害理之事,自然也不会让我受伤殒命。”

    “正如你所说,我被人逼着收一个徒弟,若不收徒,清和名声将受我所累,由你顶替正好,等风波平息,你就可以下山。当然,你若是想继续留在清和修行,也可以。”

    这约定对江念来说极为有利,不用上刀山下火海,而且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这一点,她十分满意。

    两人一拍即合。

    佑陵掏出一个碧绿透亮的瓶子,倒出一颗褐色药丸,他指尖从上掠过,便一分为二,取了一半给江念,另一半装回瓶子,也给江念。

    “这药,你吃了,剩下的一半,给魔气入体之人吃。”

    “顾婶只吃一半会不会药效不够,再说我吃这个干什么?”江念说着又要把那一半装回瓶子。

    “给你的,这药可以补血平疤,区区魔气入体,一半够了。”

    他居高临下盯着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江念却读出了强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这人还是她名义上的“师父”,于是乖乖吃药。

    佑陵吩咐道:“伸手”。

    江念以为还要给她什么东西,飞快地将手伸到他面前。

    他划破她的指尖,取了滴血,又取了自己的血,混合在一起。血珠浮在空中,四周浮现金色咒文,流转不停把血珠包裹得严严实实。几息之后,咒文消失,血珠又一分为二回到两人的指尖伤口处,融入身体。

    “这是?”

    “师徒契约,除了约束徒弟尊师重道的义务之外,也会约束师父保护徒弟的责任。你不是担心受伤殒命吗?有危险我会救你。”

    江念的笑容瞬间凝固,隐隐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当他的假徒弟为何会危险?

    “如果要断了契约?”

    “将各自的血取回来。”

    上当的感觉更强烈了,她要是想断了契约,他若是不愿意,她还能强迫他把血取回来?相当于还是佑陵决定她的去留。

    江念脑袋嗡嗡作响,暗道自己失算了,没有算到他的人品,话说得好听,言行却不一,但契约已结,药也吃了一半,吐不出来了,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今日,她拐着弯地不愿奉上拜师茶,就是再次提醒,两人只是互相利用的假师徒,犯不着师父来师父去的,入戏太深。

    佑陵垂眸片刻,“虽然你不愿,但在其他人面前还是得装成是我徒弟。”

    “这是自然,不过为何别的弟子都在耀灵阁,我在昭弘殿?”

    “在耀灵阁,你需要和其他弟子同住,人多眼杂,我担心你说梦话走漏消息。你也知道,我们约定的什么,若是被人发现,只有假戏真做。”

    江念腹诽,我从来不说梦话好吗?她堆出一个笑:“还是仙人考虑周到。”

    “选一处空屋好好休息,明日辰时来此处等我,我教你修行。”

    江念心中暗喜,原以为是假师徒,会由其他人随便教教,或者扔本修炼心决打发她,让她自生自灭,竟没想到由佑陵亲自教她。

    佑陵法术高强,由他教导的话,好像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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