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深处，苍山如海。

    青色石阶连绵不断，在蓊郁青翠的掩映下蜿蜒向上，从山脚铺到半山腰。狭窄处仅容一人通过，转过弯，眼前突然开阔。

    高大古朴的山门，历经岁月仍稳如泰山，“清和派”几个大字入木三分，透出雄健洒脱。

    江念喘着气登上最后一阶。

    她大约十三四岁，身材瘦削，穿着粗布麻衣，背上一个深蓝色包袱，五官端正却普通，如路边草芥，人见了也是转头就忘。

    她欲跨过山门，被守门弟子无情地拦下，“抱歉，姑娘，试炼失格之人不能踏入清和，请立即下山。”

    江念粲然一笑，乌黑透亮的眸子灵气逼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花纹繁复的令牌，“两位师兄，麻烦通融一下。”

    那令牌……两人对视一眼，只得放行。

    越过山门，便是宽阔气派的广场，四角各矗立一根石质华表，柱身巨龙盘绕，直冲云霄。广场上，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块，或谈笑风生，或交头接耳，或张望打探。

    江念的出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她，议论纷纷。

    “第二关试炼，半个时辰前已经结束，她怎么现在才来？”

    “谁知道呢，怕不是走后门的。”

    “你别胡说。”

    “前两关试炼里，你见过她吗？”

    那人摇头。

    清和拜师试炼严苛，共有三关，每关考察的内容不同，通过者不过十分之一，到了最后一关，剩下的人怎么都能混个脸熟。众人没见过她，便猜测她有人庇护，绕过前两关，直接参加最后一关。

    如此一来，人群里的讥讽声越来越大，江念听得真切，她却毫不在意，目光坦荡地划过众人，面上没有一丝羞赧。

    此时，一阵悠扬钟声在山间回荡，沁人心脾，中断议论。“请各位按试炼通过的顺序，前往凌云殿参加拜师大典。”

    凌云殿坐落广场正前方，恢弘大气，气势雄伟。跨过高高的门槛，入目便是殿后方高悬“清正和明”匾额，匾额下方设有高台，台上端坐着清和的五位长老，目光如炬，各自打量殿内的试炼者。

    五人正中的是清和掌门扬灵仙人，年龄最长，一把白胡子仙气飘飘，掌管着耀灵阁，主持派中大小事务，不过只在重要场合上露个面震个场，日常事务都交由耀灵阁大弟子们打理。

    左一是擎苍仙人，宽脸阔鼻、不怒自威，掌管正均阁，主管刑罚。清和弟子要是被他逮住违反门派规矩，怎么都得脱一层皮，人送“活阎王”称号。

    左二是齐光仙人，精瘦干练，见多识广，掌管定清阁，管理降妖除魔的事务。阁中的弟子善战斗，人数多，在门派比试中拔得头筹的次数也最多。

    右一是宝璐仙人，心宽体胖，总是一副笑眯眯、和气生财的模样，掌管藏神阁和奇宝阁，保管仙书仙器。他看人不看脸，先看有什么宝物，然后再想着自己能否仿造或是拿什么能交换回来。因这个特质，自他上位后，清和的仙书仙器数量在仙门之中一骑绝尘。

    右二是佩瑜仙人，气若幽兰，温婉可人，掌管仁景阁，统筹种植仙草医治伤病。其他仙人都不敢惹怒她，深怕这位师妹生气，断了他们弟子的灵丹妙药。

    试炼者原本只有六十人，分六列、十排站定。

    加塞的江念排在最后，形单影只十分显眼。

    掌门扬灵洞察秋毫，向四人传音，“今年佑陵要收徒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仙门也好凡人也罢，都盯着清和。再加上那事，这种紧要关头，你们还敢塞人进拜师大典？糊涂！”

    擎苍、宝璐、齐光、佩瑜四人无辜地摇头，表示不是自己徇私。

    扬灵略一思量，传音给随侍弟子，“马上查，通过第二关的试炼者为何多出一人？”

    加塞这事儿，说出去不光彩，自然是暗中调查最好。

    可高台下有试炼者将此事挑明：“清和自诩公正严明，却放任弄虚作假之人直通拜师大典，倒是要给我们辛辛苦苦闯关的人一个说法。”

    其他人见有人出头，纷纷附和，“就是就是，要给我们说法。”说罢，不约而同将目光却聚集在江念身上，暗示她就是罪魁祸首。

    江念见状，跨出队走到大殿中央行礼，“仙人容禀，我叫江念，佑陵仙人吩咐，让我来此，把这个令牌交给清和掌门，说掌门会明白一切。”

    台上五人满脸震惊。

    三天前，魔族在嘉州突然开启天魔阵，八根黑柱拔地而起，成八卦状。阵法上空乌云翻腾白昼如黑夜，狂风呼号万鬼齐哭，雷声沉闷有撼天动地之势。

    庇护嘉州的千阳门无法破阵，特意来清和向佑陵求援，说阵内魔族十分忌惮他。佑陵得知消息后出关，昨日才赶往嘉州，今日便派人来送长老令牌，难道遇到了什么事？

    扬灵手刚碰上弟子呈上的令牌，一股灵力便散开，大殿中响起清冷之音。

    “师兄。”

    他心里咯噔一下，继续等着下文，左等右等却只有这两个字。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是一头雾水。

    扬灵只好询问江念，“佑陵此刻在何处？”

    “佑陵仙人还在嘉州。”

    “他还嘱咐过你什么？”

    江念灵眸一转，“佑陵仙人说因我帮他除魔，对他有恩，让我呈令牌后参加拜师大典。”

    这番话，三岁小孩都不信。

    佑陵仙人何许人也？

    二十岁时下山历练，独自一人杀了幻劫妖兽，救下了一个小门派。三十岁时单挑他的师祖，也是当时的清和掌门，成为清和最年轻的长老。此后修为不断精进，遇妖斩妖，遇魔杀魔，谈笑间一招毙命，名副其实的清和之光，哪里需要江念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喽相助。

    可她的确有佑陵的令牌，做不得假，扬灵听完，顿时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丧气地靠在椅背上。

    宝璐一脸好戏地摇着玉骨扇，传音给四人：“众所周知，佑陵师弟话越少越生气，看来这一次他气得够呛。”

    擎苍在心里问：“那他只说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宝璐看了一眼扬灵：“这还不明显，让江念参加拜师大典就是要收她为徒。‘师兄’两字话中有话，若是补足，大概就是‘师兄，我知道你的打算’、‘师兄，这是我收的徒弟’、‘师兄，别忙活了’之类的吧。”

    佩瑜噗嗤一笑，打趣道：“宝璐师兄，你整日在奇宝阁研究法器，你什么时候成了佑陵肚子里的蛔虫了，这些都能揣摩清楚。”

    “我研究宝物，也研究佑陵。外人只道佑陵似清和山顶的皑皑白雪，殊不知，积雪之下是坚硬无比又漆黑如炭的山石。

    这两字，是通知，亦是警告。”

    扬灵心里也亮堂：虽不知佑陵如何得知那事的，但他掐着点让江念送令牌传话，就表明了态度——绝对不会任人摆布。

    他不留痕迹地往台下瞥了一眼，暗暗叹了口气后，又摆出严肃神情，“你对佑陵有恩，清和有恩必报，让你参加拜师大典无妨，你能帮忙除魔，想必定也能通过前两关试炼。但规矩就是规矩，要想成为清和弟子，必须通过第三关试炼，否则只能下山去。”

    这番话很有讲究，既体现了清和知恩图报、坚守原则，还洗脱了徇私嫌疑，只不过苦了江念。

    她穿过队列往回走，迎面撞上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惊讶、嫉妒、羡慕、轻蔑、怀疑交织在一起，像千万只利箭齐齐飞向她。

    其中的一道目光，更是带着厚重冰雪袭来，冷彻骨髓，久久不散，让人不能忽视。

    江念不甘示弱，转头对视，看到了一张令她印象深刻的脸。

    一双丹凤眼青黑透亮，鼻梁高挺透着坚毅。若是笑着，让人如沐春风；若是阴着，让人肝胆俱颤。头戴青玉簪固定黑发，清爽洒脱，一身流锦织成的华服，彰显尊贵，美得亦正亦邪。

    看上去年纪比江念大不了多少，浑身却散发着鄙夷一切的气势。

    见江念回望，她自嘲似的笑了笑，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插曲结束，拜师大典正式开始。

    清和弟子端上托盘，扯开锦布，露出一个白色海螺：“请各位依次上前握住这个海螺，报出姓名，回答来清和拜师的缘由。”

    第一个试炼者踌躇满志，豪迈地说：“我叫王宗天，从小便立志要拯救天下苍生，所以来清和拜师。”

    听到这个回答，定清阁的齐光，眉毛一皱，暗想：这孩子体格健壮，适合降妖除魔，可惜了。

    紧接着，清和弟子宣布：“王宗天不通过。”

    剩下的试炼者不明所以，惴惴不安。若是拯救苍生的缘由都不符合清和的要求，那得拯救什么？

    第二个试炼者战战兢兢地上前，小声嗫喏：“我叫张七宝，我家里穷吃不上饭，我娘说当神仙不用吃饭。”

    朴实无华的回答引起殿内的哄笑，台上的宝璐更是笑弯了眼：“这孩子肯定是个贪吃的。”

    又听清和弟子宣布：“张七宝通过，入藏神阁。”

    什么？清和要的是干饭王吗？

    试炼者接二连三地上前回答，答案也五花八门，未通过者有大半，只能黯然离场。

    江念听了几个回答，渐渐摸出了门道。不管来拜师的理由有多么荒唐，只要是真心的，便可通过。

    特意让试炼者回答问题时，握着的白色海螺估计能让清和的人听见试炼者的心声。台上的仙人表情或喜或愁，则是选中了某个弟子。

    不知不觉，轮到那个对江念有敌意的女子。

    她握着海螺稍稍犹豫，然后朗声说道：“我叫云斐，幼时曾见过佑陵仙人的画像。仙人丰神俊逸，我心向往之，故上山拜师。”

    直白大胆的回答，如五雷轰顶，震得全场回不过神。

    江念站在队伍最末端，离殿门最近，将两个守殿弟子的低声交谈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云斐是掌门亲自接上山的，来清和半年了，已经开始修行法术。我听说，”守殿弟子声音又低了几分，“今年佑陵师叔要收的人就是她。掌门还夸她天资聪颖，是百年难有的奇才。”

    “可江念有师叔的令牌，师叔又让她参加拜师大典，定是要收她为徒。难道今年师叔收两个徒弟？”

    “怎么可能？师叔开坛授徒近三百年，只收了三个师兄，平均下来一百年一个。你当师叔收徒是买菜，看着便宜就要？”

    台下众人心思各异，台上的扬灵脑袋突突地疼，默默叹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这事还得从十五年前说起，那时佑陵刚满三百岁。他天赋异禀，修行一年当别人十年，功力深厚无人能及，是清和派最可能成仙的人。

    作为清和的掌门，佑陵的师兄，扬灵自然对他寄予厚望，年年盼望着佑陵早日得道，继清和祖师之后成为第二个飞升上界的人。

    可他盼星星盼月亮，从佑陵三十岁出师盼到了他三百岁，再也坐不住了，起坛做法事，修了一封问信送到上界的清和祖师处，言辞恳切，想清和祖师为后世弟子指点迷津。

    一年后，回笺姗姗来迟。

    “云州城王府，幻影之人，收徒。”

    扬灵拿着回笺找到佑陵，他却不屑一顾，“成仙与否，不在自己，竟在他人，简直荒谬。况且收徒讲究机缘，”他指着笺纸，“这是强买强卖。”

    扬灵不肯罢休，使出了浑身解数，仍是劝不动佑陵。他愤愤地说：“你怎知这个回笺不是你所说的机缘？”

    佑陵愣了一愣，还是去了云州城，但没有带回来任何人，脸上表情也不知是生气还是讽刺，“没想到那王府竟手眼通天，连清和祖师都要为其背书。我应该向他们讨教一番，然后告诉上面的人，不要多管闲事。师兄，我马上要闭关了，无暇收徒。”

    他知道扬灵啰嗦缠人的本事，直接闭关躲个清净。

    扬灵虽然不解，但坚信清和祖师的指点不会错。

    佑陵闭关后，他去了一趟云州城，打探到王府里有个小郡主，尚在襁褓之中竟然自动吸收灵气，根骨十分难得，便认定回笺指示之人是她。

    他告知王府，这个孩子有仙缘，若是愿意，他带她到清和山修行，届时会由佑陵仙人进行教导。

    佑陵的名声威震四海，云斐的爹娘虽然愿意，但心疼女儿自小离家，商量等孩子十五岁及笄之后再去清和。

    扬灵心思一动，回笺之事机密，知之者甚少，他贸然带个奶娃娃回去精心照顾，不仅不好解释没准儿还容易被怀疑是谁的私生女。

    云斐爹娘舐犊情深，他若是拒绝，显得清和不近人情。

    更重要的是，他始终担心佑陵会拒绝，在这十五年时间里，他可以循循善诱劝佑陵回心转意。

    于是，扬灵嘱咐云斐爹娘好好抚养孩子，给王府设了保护防止妖魔侵扰后，回了清和。

    十五年时光匆匆而过，佑陵始终闭关不出，扬灵只好将云斐接来清和安置在耀灵阁，打算等他出关再与他商量商量。

    可今年清和莫名奇妙传出佑陵要收徒的消息，这消息更是以迅雷之势传遍各大洲。

    众人皆以为佑陵收徒之事是板上钉钉，此时再澄清，已然来不及，还会让佑陵与清和名声受损。

    清和五位长老一合计，打算来个先斩后奏，替佑陵收下云斐，等他出关时木已成舟，他只能接受。

    三天前，千阳门求援让佑陵意外出关，他一直忙于准备破阵之物，准备妥当之后又直奔嘉州，根本没有机会知晓此事，扬灵已经松了一口气。

    可他不知从哪儿知晓传言，还故意送来江念，意思再明白不过——想用清和的名声压他，他宁愿在外面随便找个人顶替，也不愿听之任之。

    现在，扬灵不得不收拾残局，但他到底是掌门，做事留足了余地，补问道：“若你无法拜佑陵为师，当是如何？”

    云斐愣住，眼里光芒霎时暗淡，嘴唇掀动好几次，最后不甘心地说：“我也愿意拜其他仙人为师。”

    扬灵点点头，“云斐通过，去处待定。”

    云斐惊疑交加，原以为掌门那话只是考验她，竟真的不能拜佑陵为师。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她不由地看向最后方。

    江念的顺序是六十一位，等待多时有些无聊，位置又排在最末，本无人在意，便浅浅地打个哈欠，却不知这十拿九稳的放松姿态刺痛了云斐的眼，她掩藏在袖中的手握得发白。

    好不容易熬到了倒数第二个，是个黑袍少年。

    他握着海螺，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我叫李思渝，来清和是为了找回一个人，曾经我以为她不重要。现在，朝朝暮暮都在等她归来。”

    众人惊叹，这人竟是个情种。

    修行之人讲究清心寡欲，心无杂念，才能有所成。他为找人而上山拜师，到底是来清和修行，还是谈情说爱？

    虽说来清和拜师动机不纯，可他讲的是真话，清和无理由拒绝。台上五人一阵交谈，最后正均阁的擎苍点了点头。

    清和弟子接到指示，喊出“李思渝”，正要说“通过”两字，殿外传来一句清音。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