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樱桃宴散席已至戌时三刻,一轮明月悬挂于宫阙飞檐,长安宵禁甚严,坊门宫门关闭后,任何人不得出来游荡,为了让宾客尽兴而归,太子命内侍给进士发放鱼袋,提前知会城门郎见鱼符放行。

    宫门外整齐地排列着接送的马车,月光照得阶下亮堂堂如积水,宾客们从樱桃园鱼贯而出,一路上载歌载舞,玩得十分痛快,丝毫没有顾忌他们踏足之处并非曲江池或芙蓉园,而是皇宫禁地。

    齐澍同几位不胜酒力的官员落在队伍最后。

    前方有几位好事之徒频频回头,他们本就在官场上与大理寺不对付,又因方才再三追问罗都知遇害一案,齐澍守口如瓶,并未透露半个字的内情,便觉得齐雪舟是倚靠大理寺的权势,故意轻慢自己,不由心生怨怼,趁着几分薄醉,拿人家开起玩笑。

    “你们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郡主早就心有所属,公仪老弟多半是没戏了。”

    “世人皆知扶风郡主心系齐司丞,不离不弃,至死方休,郡主一片赤诚之心,保不准哪天就把皑如山上雪的齐司丞给暖融了,我们啊,就等着吃大理寺的喜酒吧!”

    “齐司丞向来不慕权贵,连武宁郡公那样的身家,三番两次邀他侍奉东宫,他都敬谢不敏,依我看,就算郡主把天上的太阳摘下来暖他,也暖不化他那一身铮铮傲骨啊。”

    有人阴阳怪气道:“什么铁骨铮铮,什么不媚权贵,鬼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与郡主拿乔,装出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以此自抬身价,有朝一日卖与帝王家,卖出个好价钱。”

    “齐司丞少聪敏好学,遍览群书,自然也熟读兵法,欲擒故纵这一计用得是炉火纯青,郡主屡屡碰壁,却越战越勇,想来平日轻易得手的莺莺燕燕,无论如何都比不得高栖于梧桐的凤凰有滋味,更喜欢得紧了。”

    众人哄笑开来,身处旋涡中心的齐澍却面如平湖,波澜不惊。

    毕竟这些酸掉牙的闲话自他少年时在长安诗会崭露头角起,就听得耳朵起茧了。

    其实这事在场的各位都明白。

    齐澍天生一副好相貌,又年少高中,接连受到京兆尹和曹太傅的赏识,仕途光明,不免遭人妒忌,尔后入大理寺为官,任司丞期间判决大量积案,做事刚正,不讲情面,将好几位重臣下了大狱,得罪了一大拨世家皇族。

    他与郡主的流言蜚语闹得满城皆知,虽少不得郡主本人推波助澜,意图逼他就范,但旁边架秧子起火的,黑了心助纣为虐、巴不得立即推他进火坑的,朝廷内外大有人在。

    眼见越说越不像话,不少敬佩齐司丞为人的进士出声制止,却被“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吗”的无赖口吻压了下来。

    只有公仪嘉喝得舌头都大了,“齐师兄与扶风郡主相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齐师兄怎么会认识这种……”

    话音未落,四周忽而寂静无声,众人瞧见宫门外停着一座步辇,两排宫娥提着琉璃灯盏陪伴左右,步辇上端坐着一位女子,臂膀处挂着披帛,裙面布满芍药刺绣,通身贵气夺人,只是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

    大家不由面面相觑,更深露重,是哪位王妃公主在此等候。

    领头的宫女走出一步,厉声道:“扶风郡主在此,安敢造次?”

    这下大家的酒可都全醒了,几个议论过郡主的人脸色尴尬,恨不得当场扒开一条地缝钻进去。

    沈云裳笑呵呵地打着圆场,“绣儿不许张狂,在场的诸位可都是才高八斗的名流雅士,没得还叫别人以为本郡主借着东宫的权势轻慢读书人呢。”

    她下了步辇,来到众人面前,盈盈行礼道:“我身子还未痊愈,不能出席樱桃宴,还望各位包容。”

    这些读书人平素只闻扶风郡主骄纵跋扈、目中无人,忽然见她如此知书达礼的模样,简直比见到鬼还恐怖,吓得纷纷作揖,“不敢!不敢!郡主保重玉体要紧。”

    沈云裳在众人之间徐徐打了个转,问道:“今日还未得见状元郎,不知是否有幸见上一面?”

    进士们颇有默契地后退一步,将呆若木鸡的公仪嘉推到郡主跟前。

    沈云裳捂嘴笑道,“这位就是状元郎?”

    公仪嘉不知被谁从后腰掐了一把,吃痛地回过神,只好硬着头皮行礼:“郡主万福,在下公仪嘉,年十九,洛阳人士。”

    沈云裳撩起帷帽一角,仔仔细细地把公仪嘉打量个透,扬唇一笑。

    “阿耶同我说的不错,状元郎果真非同凡响,我一见便觉得欢喜得很。”

    绣儿接住沈云裳递过来的眼色,笑得直拍手:“状元郎和我们郡主站在一起,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没有比这更般配的了,太子殿下终于能宽心了,婢子恭喜郡主!恭喜状元郎!”

    这话说的,简直不能再直白了。

    进士们强装着镇定,沉默不语,脸色却一个胜似一个精彩。

    公仪嘉像被雷劈了般僵在原地,一张俊俏的脸上血色全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情愿自己当即就聋了,什么鬼话都听不到。

    绣儿的笑容骤然消失,语气变得极为尖刻:“状元郎,你这是什么态度?郡主属意于你为郡马,可是上天入地都求不到的福气,你不立即跪下谢恩,反而傻愣着一言不发,身为读书人,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沈云裳一甩衣袖,作出大度的姿态,“绣儿,你可别吓着状元郎了,日后成了夫妻可是要相敬如宾几十年的,此刻就被吓着了,那我往后怎么办才好。”

    公仪嘉总算是被这句玩笑真切地吓着了,腿脚发软,单膝跪了下去:“郡……郡主,我不能娶你……哦不是,我……在下、在下不能尚郡主!”

    众人觑着郡主的脸色,暗自为公仪老弟捏了把汗。

    尚郡主这事终归是皇家的恩典,从来都只有皇家给不给,没有你平头百姓要不要,倘若你点个头,忍气吞声地承了这份皇恩,日后好处自是多了去了,倘若不自量力,非得争这口气,驳了郡主的一番美意,那不是冒犯东宫颜面,有意触怒天威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郡主一怒,约莫也能伤他半条性命吧。

    不过沈云裳没有像其他人料想的那般大怒,反而很有耐心地询问:“给我个理由?”

    公仪嘉嘴唇发白,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沈云裳瞬间没了耐心,冷冷道:“来人啊,请状元郎留宿东宫,今晚就别回家了。”

    从夜色里冒出几位人高马大的侍卫,将公仪嘉围得密不透风,作出个“请”的手势,大有一种你胆敢不跟我们走,我们就把你五花大绑抬进去的阵仗,完全不给他拒绝的余地。

    围观的进士们不只读圣贤书,平时也看些传奇小说,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正是恶霸郡主倚仗皇权对柔弱书生强取豪夺吗。

    奈何人家是太子殿下的掌上明珠,还真就有逼你低头的本事,他们有的无奈叹叹气,有的偷笑看好戏,有的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就是没有人愿意出手相救。

    可怜的公仪老弟,你就当人生有得必有失,得到无上功名,失去自由身吧,若是能把全长安闻之色变的扶风郡主娶回家,管住她不去祸害良家妇男,也算是为那些世家子弟和官宦人家做了替死鬼,日后仕途上有什么难处,念在你替他们负重前行的功劳,也会鼎力相助,帮衬着你加官进爵的,你啊,就安心地去吧,哦不,娶吧。

    几位侍卫腰挎御刀,皆是全副武装,宛若铜墙铁壁般不可动摇,公仪嘉眼底微微猩红,在袖管里捏紧了两个拳头。

    他自然明白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身处之地乃是东宫禁内,若是轻举妄动,一个造反的罪名就扣到脑袋上,不止十年功课毁于一旦,恐怕连全家性命都难以保全。

    尤其是……万万不可连累京中的表舅家。

    绣儿见公仪嘉没了动静,催促道:“状元郎,你是自己走呢,还是让侍卫把你架进去?”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公仪嘉终于认命似的站起身,两手泄了气,空荡荡地垂在袖子里,像个被夺走三魂七魄的人偶,任凭幕后主使操控。

    沈云裳对他的束手就擒十分满意,转身往宫门去,直到人群中传出一声——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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