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案上推过来的是两份文件，一份是王枞默写的此次河南分派名单，另一份则是简易版的河南舆图。
“哎呀，大哥，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王杓抽出舆图，往烛火方向靠了点，试图从沟沟壑壑中找出将要去的温县。
王枞对弟弟的溜须拍马不置可否，啜了口清茶，问道： “人手点好了吗？”
王杓终于找到温县，小小一个，落在整个河南的北部，近两司交界线的位置。忽听大哥询问，抬头回道： “家丁奴仆已经安排下去了，就是这幕宾还没着落。”
大新的知县们基本都有自己的辅官幕僚，或是在当地寻摸而得，或是自己携带上任。
王杓原是一心奔着留京的闲职去的，未曾在这方面下过功夫。现下河南定是不太平，他很需要一个有能力且可靠的帮手从旁协助。
见他哥捧着茶盏不出声，一脸朽木难雕的牙疼表情，王杓瞬时涌起一股急切，耳尖眨眼间转红。
“他山之石。”王枞只淡淡地抛出一句。
王杓朝王大人书房的位置指了下，不确定的道： “这意思是......”
还不算太呆，王枞终于放下茶盏，起身道， “走吧。”
傻弟弟便喜滋滋地起身，跟着他哥去薅富户喽。
兄弟俩在议事厅小坐了会儿，才被小厮请进左相书房。
请过安后，左相王琅挥手让他们坐下，问道： “杓哥儿去过吏部了？”
“是的，爹。今日已领取到官凭，定了十月初一就出发。”
“嗯。”
左相从黄花梨木书桌的最左侧抽屉中抽出一张薄纸，递给老三。王杓起身恭敬接过，只见上书正楷“高照”二字，圆润大气、沉雄古逸。
“是为你择的字。原是定了下月给你行冠礼，人事无常，如今便宜行事。我已请了鲁大公，后日来为你加冠。”
高照，高照，王杓内心反复咀嚼，对自己的表字感到新奇又熟稔。七星高照，这兆头多吉利！自己真是灿灿一福星，开心的一行礼： “多谢父亲。”
坐下后特特将字传给他哥过目，眉飞眼笑地要和他哥分享喜悦。
王枞能怎么说，假笑大公子曰： “大好。”
王杓愉悦地接回新表字，妥善收进袖中，爹竟然还请动了鲁大公，这规格比同大哥也不遑多让了，这是有点愧疚？那不得趁势而上？
“爹，孩儿初次上任，尚有较多不明之处，想问您讨要个幕客。”
“哦？你这是看中了谁？”
这，这王杓还真不怎么清楚，眼神溜向大哥。
王枞从容道： “杓，高照年轻，那边的事又需要雷霆手段，爹最好给个老道有阅历，且能在平时管着他的，王先生就很不错。”
王先生，王德昂？哦豁，他哥可真敢开口啊，王先生在相府十多年，已是父亲最看重的幕宾了。王杓在袖中的手攥紧，暗道稳住，稳住。
王大人听了竟也不生气，云淡风轻地睨了大儿子一眼，转而问向王杓， “高照的意思呢？”
大哥的小尾巴，什么时候站错过位置，当即道： “儿子觉得大哥的提议甚好。”
气氛陡然一噎，王大人语气淡淡： “德昂年事已高，不易长途奔波，另选一人吧。”
“那不如钱先生，正好年富力强？”王枞从善如流地又点一人。
王大人终是没忍住，瞪了大公子一眼，道： “知道了，我会与他商议。”
被王大人赶出书房时，王杓才有点回过味儿来，看来他哥的真正目标是钱议开啊。
“大哥，大哥，我前阵子刚得了盒摽有梅，这等好墨给我用亏了，等下就让大吉给您送过去。”王杓心里美啊，眉开眼笑地跟在他哥身边献宝。
这边兄弟怡怡，那边老夫人终于知道乖孙要外放的事，急急将魏乐请了过去。
“三少夫人来了。”守门丫鬟一声通传，屋内的声响静了下来。
魏乐进门，快速打量一圈，除了几个小辈的不在，其余女眷倒是到了七七八八。
请安问礼后，被老夫人召到近前坐下。
“你们都瞒着我老婆子，这是要临了走了才知会我？”莊氏不快地对魏乐道。
离得近，魏乐一把握住了老太太的手，温声道： “祖母，都是孙儿们的错。夫君昨日到府后才知晓调动的事，想着您刚从庄上回来，怕扰了您休息，才压下没说。”
见老夫人脸色渐缓，又道： “夫君对您最亲啦，这么大的消息再也挨不过第二日去。估摸着待会儿就回来了，可不得到您地方哭诉来。”
莊氏欣慰地拍了拍魏乐的手，转头和大儿媳张氏抱怨： “哼，你也不来报给我。”
“娘，我可冤着呢，这等大事我也没比你早知道多少时辰。丞相大人是半点口风没漏！”张氏说起这个就来气，昨晚知晓时的震惊真没比老夫人少。
看儿媳妇确实被儿子气着了，老夫人也只能悻悻地又转向魏乐道： “乐娘，可有定下出发日子？外放不比在京，宁肯多准备些东西，有什么需要的问你母亲要去。也可问问你三叔母。”
“对，乐娘，要说准备外出行头，这个我倒是有几分经验。”坐于一旁的三夫人吴氏接口道。
“哎，多谢祖母，多谢三叔母。”魏乐甜甜一笑，这一笑可笑到老夫人的心坎儿上了。这成亲还没多少日子呢，怎么笑起来就有两三分杓哥儿的影子了。
晃神间，又听魏乐说道： “夫君今日去吏部领文书了，还未和我说具体出发的日子，但左不过就在这三四日了。”
一听时间如此紧促，老夫人又担心起来，让杜嬷嬷取来一只红木匣子，塞到魏乐手中，说： “穷家富路，这是祖母给你们的一点零花，好生收着。”
魏乐望向张氏，见她笑着点头，才高兴地谢过老夫人，收下这略沉手的匣子。
又不经意地打量两位嫂嫂，见二人面上无不快或羡慕之色，心里默想，自己运道也挺好的，能得如此家风清正，上和下睦的夫家。
接着众人你一句我一言地为出行安排献计献策，气氛慢慢热闹起来，魏乐还吩咐下人取了纸笔来记，一时间女眷们讨论地更热烈了。
两日时光匆匆而过，因为需安排、辞行的事情太多，小夫妻俩觉得这两日竟比过了一旬还充实些。
九月三十，正好是休沐的日子。白天开祠堂为王杓行冠礼，招待亲友及宾客。至晚间，一大家子终于团团地坐下，也不分男女席，欢实地吃了顿辞行酒。
传杯换盏之际，王杓牵着魏乐起身，一起向大家祝酒。魏乐初时一惊，而后便落落大方地执起酒盅，与夫君一起满饮此杯。
一时间起哄声，笑闹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王大人对着举杯的王杓，刚想说几句训勉的话，老夫人的眼刀立马杀到，大夫人也随即挥手让丫鬟来给他添杯。王大人抖了抖胡子，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话，默默举杯，哎，这几日在家里不太好过啊。
因着十月初十便是王杓的生辰，兄弟姊妹们还在饭后饮茶时，提前送上了各自的礼物。一番珍重惜别后，才催二人早些回去歇息。
十月初一清晨，左相府比往日更忙碌喧腾了些。仆役们进进出出忙着搬箱子，整装车马。
待小夫妻洒泪与家人辞别出来时，一行五辆大马车，十多个家丁女仆已经整装待发。
今日二少爷王枳特意告假，代家人护送两人一程。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南城门下，意外见到了等候在此的一众亲友。有同行的孙子义主仆，专来送行的魏家小哥、梅浩夫妻等。
热热闹闹又是一番相互见礼，半炷香后才重新整顿车马，准备朝城外行去。
“稍等，稍等。”几架马车呼哧着朝众人驶来。
“谁啊？”
“看不清，高照你的友人？”王杓摇头也表示不解。
过了一会儿，两辆宽大豪华的马车停在众人眼前。打帘儿下来一个锦衣绸袍的青年，嘿，这不是右相家的三子李元巨嘛。
王杓和梅浩的脸色瞬时都不太好看了，只是碍于众人在场，没有发作。兄弟俩对了个眼神，先看看那李元巨要作什么妖。
只见李元巨朝众人拱拱手，又对王杓道：“王兄，听说你要去河南当一地知县，李某特来送行，望王兄一路珍重，好好为当地百姓谋福祉。振兴我大新朝。”
这话是不错，但从李元巨嘴里讲出总有几分意味不明。这老小子就是嘲笑自己去当小地方的知县吧。
王杓哼笑一声，也不多说，拱拱手，便招呼车队出发了。
送行队伍直送出了近二十里，王枳和魏季冬才停马与小夫妻依依惜别。几人在初冬难得的明艳暖阳里，望着车队寸寸缩至不见。
“阿乐，起来吃点东西吧。”王杓端来一碗清汤面，不敢放其他荤腥，只在上面卧了只煎蛋。
魏乐无力地摆了摆手， “夫君，我睡会儿就好了。”
他们在通州与孙子义分别，此时已在开往南方的商船上，不幸的是，一行人里有一半都晕船了，包括魏乐和钱先生。
王杓摸了摸魏乐的侧发，忧心地道： “你已经一日夜未曾进食，再下去身体会撑不住，起来多少吃几口。”
“夫君，我们还需船行几日？”魏乐也没想到自己出行的首个难点是晕船，脑袋迷糊晕眩，还总有一种将呕不呕的恶心感。虽然夫君说得对，再不进食恐伤身体，但委实没有任何食欲。
“大概还得行两日才到济宁，我们在那里下船，然后走陆路到怀庆府。”
大概是听到只有两日船程了，萎靡了整整一日夜的魏乐无端生出一股活泛劲儿，撑起身子借着王杓的相助，喝了两口清汤。
“夫君去看过钱先生了吗？”听荷花说起，钱先生比魏乐更严重一些，昨晚呕的苦汁都出来了，深夜时还发起了高烧。
钱先生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跟了二公子，虽无抱怨地携家人启程了，但一路上对王杓的各种安排并不主动发表意见，一副世外之人的淡然。
及至上船后，世外高人成了水上浮萍，现下都敌不过幼童的一拳了。
此次出门又未带医者，钱先生的家眷焦急地报给王杓，希望能在下个岸口先行下船。王杓一口应允，谁知今早来报，钱先生已经昏迷不醒了。这病来势汹汹，可吓坏了众人。
看这架势是赶不及到下个岸口了，王杓心一横，将魏乐准备的解毒药煮了，先给钱先生灌下。又问船老大讨了点生姜，煮成浓浓的姜水，也给灌下去了。
在那边舱房守到半下午，阿弥陀佛，钱先生终于苏醒了，哺食时已是能吃点软面食了。
钱夫人对着王杓是千恩万谢，王杓自己也差点感动要哭，整个人这才松了口气，回来看看妻子。
魏乐哪知自己晕晕沉沉间竟错过如此大事，忙将夫君一顿猛夸，又挪了挪让出些位置，让他躺下好好歇歇。
这晕船症状在心绪起伏间竟好了大半，也算歪打正着。
魏乐第二日也能从舱房里出来行走了，先去慰问过钱嫂子，知晓钱先生已经能坐起身自行进食了，也是不自觉念了几声佛号。将一些滋补的吃食送上，便告辞离开。
由荷花带着再次踏上甲板，终于有精神好好看看这闻名遐迩的大运河了。
刚进冬日，河风微寒但不凌冽，距离河岸有些距离，从船上只能看到绿树间散落的土屋，到近前则偶有货船、小舟或赶超，或并行，可谓喧闹。
过了会儿，身后传来王杓的声音， “阿乐，原来你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