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朝廷像挨了鞭子的骡马，霎时间就加速跑了起来。

    中书省和六部大佬们，个个肃起了铁面，压得六部衙门众人噤若寒蝉，还得顶着上司的黑脸，胆战心惊地汇报事务。

    此番圣人势要来个杀鸡儆猴，几乎整个河南司的高级行政官员被打包送进牢房。挺好，兄弟们在外一起捞银子，在内一起蹲号子。

    尽管四品以下暂时得以喘息，但刑部大人们已经动身前往河南，一旦查实有任何贪污罪证，少不得一个革职除官。

    就是苦了吏部的大人们，一下子要填起八九十个窟窿。要放在灾前，那也不是特别难的事，有些府县官职还要争抢一番呢。

    可如今呢，需要立马到任不说，还得即刻搞起救灾事宜，也不知前任是否还留下一摊烂账，彼时的香饽饽变成了此时的臭水坑，人人避而不及。

    吏部蒋尚书愁得须子都灰白了几分，公房里官员名册及历年考评堆满了四五张桌案，一帮吏部官员整日绕着桌案搜寻可用之人。

    “大人，名单又让中书省退回来了，这次划掉了四人。”左侍郎手持一叠名单，苦着脸进来汇报。

    “拿来我看看。”

    蒋尚书内心咆哮低吼，脸上纹风不动，拧着眉头起身，仔细看看是哪几位被删减掉。

    虽然这次的缺不算是肥差，但左右丞相派系也不希望对家占了太多位置。

    故而这名单来来回回已经更改四五次，现下看来是右相派系更占上风些。也是，左相才被申饬、罚奉呢。哎，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朝堂上风雨如晦，王家这几日的气氛也不算多好。自被罚奉后，丞相府就闭门谢客了。

    下人们干活时也放轻手脚，生怕惹得家主更加不快。

    王杓这几日正休在家中，半年的观政学习已顺利结束，在吏部任命文书下来前，还能休息好些日子。

    不过家中出事，王杓也不好表现的太快意。幸而王丞相早出晚归，虽同住一府，王杓还没机会看到他爹的黑脸。

    但休沐日这天，王杓携魏乐从老夫人的院子出来时，正巧碰上了一起来请安的父亲和大哥。

    看着他爹那比平日更冷峻几分的脸，王杓也觉得有些发憷。和乐娘恭敬行礼后，便拉着她快步溜走了。

    两人回到自己小院，王杓疾步踏入内室，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的春凳上，对着黄铜镜左顾右盼。

    “夫君，你这是做什么呢？”魏乐跟着进了内室，看着王杓的举动惊奇又好笑。

    “阿乐，快来帮我看看。”王杓拉过魏乐，将脸仰起，示意她好好看看。

    魏乐捧起他的俊脸左转右看， “没瞧出有什么不对的啊，夫君气色好极了。”

    可不嘛，睡得饱，吃得好，时不时还和娘子开心贴贴，这不就满面红光，神采飞扬么。

    “坏了，坏了，就是气色太好了。”

    “夫君说什么呢，气色好还有错了？”

    “唔，你没发现刚才大哥多盯了我几眼吗？”王杓微皱眉头，又被魏乐伸指推平。

    王杓朝她笑了笑，仔细解释道： “你看，因着这次河南水灾，生了多少事，抓了多少人，京城都有些人心惶惶了。爹呢，最近心气不顺，大哥又事多繁杂，他们看着我这清闲好模样，可不就不顺眼么。”

    魏乐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夫君觉悟倒是挺高。”

    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顶着呢，王杓是半点没有担事的自觉。但偷懒享福的人也要有偷懒人的自觉，可不能在高个面前来回瞎晃，这不戳人心窝嘛。

    王杓思忖一会儿，提议道： “要不我带你去城郊庄子上住两天吧，避远点。”

    “好啊，快十月了，枣儿、栗子该熟了，庄上有吗？”

    “应该有吧，是以前圣人赏的小皇庄，我也只去过两回。”

    “就我们去吗？要把妹妹们带上吗？”

    “派人去问问她们。哎呀，我们去请祖母，由祖母发话，父亲也没办法。”

    这主意很不错，夫妻俩满心欢喜地安排起皇庄行程了。

    要说王杓还真是了解他哥，真是看不得他懒散不事事。

    王枞晚间就让小厮给他送来了两本回文、蒙语的书。不是要去鸿胪寺吗，多学几门番语也不错。

    拿到书的王杓表情复杂，转头嘱咐魏乐加紧收拾行李，还是早点出府吧。

    第三天上午，天朗气清，秋风和畅。

    由老夫人带头，王杓魏乐小夫妻执行，带着惋礼、悦芝、忆芝三姐妹，在小六桥哥儿和几个侄儿们的哭闹声中，开开心心地出发游玩去了。

    “大公子。”

    “钱先生。”

    左相的书房外，王枞和幕僚钱议开恰好碰了个照面。简单拱手致意后，两人错身而过，王枞由小厮引进书房。

    “爹，您找我？”

    “嗯，坐下说。”王琅把手边的一份名单递给大儿子，示意他细看。

    这是调往河南司的任命名单，估摸有八九十人，王枞迅速过了一遍，眼熟的、陌生的名字便有序地刻入脑中。

    此次有多名籍贯陕西的官员，估摸是右相重点栽培的人手。但是， “爹，为何杓哥儿也在名单之内？”

    是的，名单近末尾，赫然列着“王杓，北直隶京城人，赴任怀庆府温县知县”。

    “看完了？皓白，你任太常少卿多久了？”

    “刚满两年。”

    “那你预估升任下一级还有多久？”

    “至少五年。”

    “这中间，如果我有任何意外”王琅的话被王枞重重的一句“父亲”所打断，抬手微摆了摆，以作安抚，接着道。

    “圣人处事越加成熟，也越不希望有其他制约的存在。原先我也想让杓哥儿轻快些，但是皓白，形势逼人，王家需要更多的支柱。”

    “爹，我明白了。”王枞抬起一双坚定的眼，望着父亲道： “我去知会杓哥儿。”

    此时丞相家的傻儿子，正在庄子上玩的欢快。

    一行人品尝了新出产的瓜果，爬了附近的山头，跟着庄里人钓起了肥美的河鱼，进林子打了山鸡野兔，简直乐而忘归。

    直至三天后，收到大哥的驰书，才载着几大车的货物趁兴而归。

    “大哥，找我有急事？”

    “杓哥儿，明日吏部文书就会下来，你”看着三弟丝毫不知情的笑脸，王枞也有点犯难，狠狠心道： “去河南温县任知县，需即刻启程。”

    “什么？！”王杓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大哥你和我玩笑罢？”

    见王枞没有任何表示，王杓急的站了起来， “为何啊？不是说好去鸿胪寺的吗？”

    又在兄长威严的目光下，乖顺且带点委屈地坐了下来。

    王枞见王杓负气地撇过脑袋，缓了几瞬，才道： “我们需要在河南司有可靠的自己人，恰好你也需要一个锻炼的机会。”

    “必须去？”

    “嗯。”

    房里一时无声，王杓也在静谧中渐渐平复了初时的惊诧，开始用脑子思考了。

    这必定是父亲的意思，朝堂的事搬祖母也无用。哎，乐娘也不知吃不吃得了苦。行礼要准备多少？要带自己人过去吗？一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时间紧迫，你先回去列行李单子吧，明日再来找我。”王枞端茶送人，将蔫巴巴的王杓赶出书房。

    可怜见的，来时一颗展枝牡丹，去时成了脱水小草。

    步伐沉重地回到自家院子，却不见魏乐身影，问丫鬟才知她去主院找娘了。

    一个人枯坐书桌前，几个深吸，才强迫自己静心凝神下来。执笔，开始在纸上一条条列所需置办的物品和人事。

    魏乐回来时，王杓已经整理出两大张人、物明细单。

    “夫君，怎地如此严肃？”魏乐头次遇见板起脸的王杓，石青色缎地圆领长褂映着白面冷脸郎君，虽不合时宜，但这般如此，夫君更俊美了呢。

    王杓牵着魏乐一起坐于矮塌上，握着她的手道： “阿乐，今日大哥与我说，我将前往河南任一地知县。”

    “河南？”魏乐也是吓了一跳，手被王杓紧紧地握着，好像生怕她吃惊地蹦跳起来。

    “对，河南，任命文书明天就会下来。而且需要立时动身。”

    “我也一起去吗？会带我一起去吧。娘好像还不知道？我们还需抽个时间回魏家辞行。”显然，魏乐比王杓想象的更能接受此事。她已经在计划辞行事宜了。

    王杓此时眼里才浮起些笑意， “当然带你。我粗粗列了些必要的物品，先把紧要的收拾出来。”

    “哎。”魏乐左右打量房中，觉得什么都很必要， “夫君，快把你列的单子给我看看，我怎么觉得什么都要带上。”

    “一会儿，我们就去找娘要些东西，顺便把消息告诉她。”王杓嘴角勾了勾，我治不了老头子，总有人能出手。

    明媚的西窗下，对着那两张单子，夫妻俩有商有量起来。好似这场外调是另一趟新奇的郊游。

    果然，第二日，九月廿七，吏部正式下发了河南补缺任命文书。

    王杓将文书仔细看了看，才知是“温县”。文书中规定了十月底前必须到任。算算时间倒不是特别紧迫。

    带着文书在吏部领官凭、官服时，意外遇见了刘子义。一问才知，他将赴福建泉州府下属任县丞。

    刘子义同情地看了眼王杓手上的官凭，将自己知道的几个消息无偿献出， “我们这届，留京的大概三十多人，其余都散到全国各地去了。咱戊队里，唐庙也去河南，好似在蒙县。”

    刘满仁果然有两手，才刚下任命书，就打听的七七八八了，而且一口流利的官话，再也听不出从前的川味儿了。

    王杓佩服的一拱手，两人相视一笑。算算路线，能共行一段，便相约结伴出发，定了个日子，两人才匆匆告别。

    回府的路上，王杓特特绕到富玉堂，亲口告知好友梅浩自己将出京赴任的消息，留了个通信地址，依依不舍地与好友告别。

    顺便以托寄思念为由，薅走了梅浩新出的一幅画作，这才心满意足地归到家中。

    自家院子里二十多个箱萝堆了一地，丫鬟婆子们被魏乐指挥地满院子乱窜。见到王杓也只敷衍地草草行礼，就去忙手上的活儿了。

    魏乐手持几张昨日两人整理出的单子，正一项项对照检查。见王杓站在门口无处下脚，便打发他去外书房看看那边情况。

    王杓看实在插不上手，将刚得的“雪里红”佳作递给魏乐，转身往小书房去了。

    小书房里倒有没乱哄哄的，大吉大利两兄弟手脚麻利地将王杓常用书册和文房四宝打包置箱。见郎君回来，便把一些不确定的物件交于让郎君抉择。

    这一忙，便忙到了大公子王枞下衙，还亲自过来叫人。

    “看看吧，”此时兄弟二人坐于王枞书房，只见王枞推了一叠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