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赏完三月的桃花,就是四月的春深似海。

    四月十六,寅正时分天光微亮,王杓穿着绿色九品公服,迷瞪地坐在前院茶厅中等着和大哥汇合,就为了蹭他哥的马车前往皇城上朝。

    大新的新科进士,除前三甲在殿试后能直接入职翰林院,其余两甲进士,赐九品官服,散入六部进行为期六个月的观政学习。六个月后再集中考核,并以考核优劣佐以六部评语,由吏部分授官职。

    故而,现下王杓虽未分授官职,也要早起随百官上朝,在大殿外听完早朝,散朝后再到观政的部门,开始一天的打杂和学习。

    大殿外风声簌簌,隐约从殿内传出几句“西北冲突......”“......早汛.......”,“雨水多......”。列队在殿外的低阶官员们,多是垂首闭目,不知魂兮何处。偶有喁喁几声,便会遭来纠察御史的狞视。

    一个多月听朝下来,王杓已经习惯并迅速学会了站立打盹儿。这会儿眼皮子不听话,老想往下掉。

    王杓闭目心想,自个儿还挺有福气,要搁在前朝当官,那才叫一个受罪,听说丑时就得上朝,天天的睡不好觉,人得多难受啊。

    挨到散朝,殿内的中书舍人便会拉线,摇响殿外房檐下的小金玲。

    王杓就随众人一起听声跪拜,和殿内节奏统一地恭送帝王。俄顷,众人起身,等高冠绯服们带头从殿内鱼贯而出后,殿外的众人才提步缓缓跟上。

    一帮新科进士坠在人流尾端徐徐迈向六部衙门。

    突然,王杓感觉侧腰被又轻又快地捅了几下,回首见是后排的刘子义,快几步贴了上来,带着蜀地口音小声问道:“贤弟,你索去礼部能分到咱大过手下不嘛?”

    过什么过,那是我哥,我的!王杓心里哼哼,微侧首答道:“去我哥手下可未必好过。”

    这是真话,王枞对自己要求极高,对弟弟们也是一视同仁地高要求,想偷懒耍滑那是门都没有。

    “哎。这才第二月呐。”刘子义轻叹。

    今科二甲三甲共一百九十四人,被编成甲乙丙等六组,分别入六部轮流观政。王杓分在戊组,首月轮在吏部,今日是第二月始,戊组要去礼部报道。

    蹭到王杓身边的刘子义,乃蜀州人士,自从被分到一队,就爱往王杓身边凑。这人说话自带几分幽默,不拘小节的性格又很投王杓的脾气,一来二去便成了同科好友。

    此时,同行的队友也在讨论这事。唐庙嘀咕着:“也不知礼部的差事是否轻松些?”

    上月在吏部,这队观政进士足足抄送了一个月的全国文书。人人写到笔茧突起,随意拉出一人,都能给大家表演个倒背批文。

    刘子义听到,接话道:“这回肯定不是最累的。听说去兵部的,直接就被拉去兵营了,每天累的倒头就睡。”

    白胖的刘子义,今岁二十五,笑起来却有种老寿星的和气,且是个惯会自来熟的,三两句就能和人称兄道弟。偶有人因为口音打趣他,他也不恼,还能给来个蜀地贯口。这好脾气让他极易吃得开,朋友多了消息自然也更灵通些。

    “哎呀,咱们什么时候轮到兵部?”

    “不敢想,还是让我接着去抄文书吧。”

    刘子义这话让周围又响起呢喃,话题渐渐偏向各部的优缺点和对最终考核的担忧。

    王杓倒是不操心这些,自个儿的打算已在丞相老爹那儿过了明路。和大舅也通了气,就等观政结束后,让他去吏部要人。这观政期间,只要自己不犯大错就行。

    故而周围忧心忡忡,王杓倒是步履悠闲,不经意间还想这“观政制度”确实有效。

    这么一轮下来,新进士在官场老手的调教下收敛了乍起的优越和傲气。将来下放各地后,又能快速地上手政务,不致于只会书间文章,不通俗物。

    高,委实是高招。

    可惜丞相公子的名头也不能让他免了兵部的训练。这戊组继礼部之后,恰好就轮到了去兵部。

    但王杓的运气是真的好啊,可不正巧,赶上了他的婚期。足足九日的婚假,让他成功地躲掉了一旬的兵练!

    五月十九,大吉,宜嫁娶。

    年轻的新郎戴着宝冠,身穿吉福,精神昂扬地骑马带队,去魏府接新娘子啦。

    按习俗,迎亲队伍要踏过城内的八座桥后,才能前往迎接新娘。

    丞相府那望不到头的聘礼队伍,瞬间吸引了周围百姓的目光。再瞧瞧那前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嚯,真有凡人能长这样?

    本就是魅惑众生的长相,今日又特特修了面,五月的日照下,王杓仿佛降世的仙人,身上每一寸都在散发光芒。那微挑的嘴角,浅浅的酒窝,亮闪的金丝绸缎,俊逸挺拔的身姿,像是神仙画卷般刻进了众人的脑中。

    “哎哟,快来瞧,这新郎官可真俊呐。”

    “哪儿呢,哪儿呢,哎呀,神仙下凡了啊!石头娘,石头娘,别摆弄那碎布条了,快来看神仙啊。”

    “别挤,别挤,啊啊啊,他往这边看了!”

    人群里,有年轻姑娘瞧了脸红心跳又扼腕叹息的,也有婆子媳妇们惊呼天人而左呼右唤的,这一传十,十传百,迎亲队伍将将走完三座桥,竟引来了大半的东市百姓跟着喜轿来凑热闹。

    突然间大量百姓的聚集,立马惊动了中城和东城的两大兵马司,问清缘由后,也是啼笑皆非。但这相府的公子还是要保护一二的,便各自连派了几波人手出来维持治安。

    毕竟是喜事,也不好挥杖驱赶,因此临近魏家时,这波阵仗已经委实惊人了。

    “大爷,大爷,您快出来看看,人多的巷子口都堵住了。”

    魏家四兄弟坐在前厅,正商议着如何给新姑爷来个下马威。忽听小厮匆匆来报,刷地一下都站了起来。

    何人敢闹魏家的喜事?!

    魏家是本朝新晋的武将人家,家主魏大海骁勇善战,十年前在北地抗倭战中,生擒了蒙古国小王子,至此扭转了战局。魏大海也因此一战成名,从千户官一跃成为从三品昭勇将军,领兵驻守南疆。

    这一个魏将军不稀奇,可怕的是他生了四个同样魁梧的儿子,个个骁勇善战。你就去这周围街巷打听打听,哪家敢轻易招惹。

    今日魏将军因公不能归京,四兄弟代父守家,送最小最疼惜的妹妹出门,可容不得出一点岔子。

    当下,魏家大爷和三爷联袂出门打探。只见巷子里乌泱泱的人头延伸到街面,隐约听到前方有喜乐声、呼喝声传来。

    派了个家兵挤到前面去打听,才知道是兵马司的人正在鸣锣开道,迎亲队伍挤在人群中,似龟爬般腾挪过来。

    好嘛,皇子出行怕是都没这等待遇。怕误了吉时,魏家兄弟也不敢门前拦人,教育新婿了。赶紧组织家丁们,扛着几大袋的花生大枣,出门帮着维持秩序去了。

    魏乐对出府后的混乱有些记忆模糊了,几个短暂碎片中,自己被大哥稳稳地放进了花轿,在哄闹声中拜了堂,又在喜婆和女眷的裹挟中入了新房。

    最后,她只记住了满眼喜意、沈腰潘鬓的三哥哥,和他在帐中,使坏让自己喊夫君时的无限羞窘。

    关于这场婚礼的趣事谈资,在勋贵和百姓间流转了半月才渐止。王杓那京城第一美男的名号也不胫而走。

    连圣人都听说了王家三子的盛名,特意找事由召见了一番。私下还和王丞相打趣道:“大师傅,杓哥儿不似你多矣。”

    要么说王杓会长呢,明明与其父王琅也有三四分肖似,但就是眉眼更长一些,下颌更瘦一点,鼻子更高一分,唇型更完美一丝。揉揉杂杂神仙相,绿袍少年美菩萨。

    就这神仙样貌,魏乐也还得再适应适应。从前也知其样貌樊丽,但自从成婚后,夫君的美貌好似又精进了一层。无时无刻不在向自己散发着诱惑。

    就像此时,夫君坐于灯下为自己刻制小印。那睫毛卷翘,嘴唇微抿,握着刻刀的指尖用力泛白,倒更似如珠如玉。一想到这双玉手在帐中是如何作乱,魏乐的耳尖慢慢泛起红霞,眼中也漫起了迷离的魅色。

    “阿乐,擦擦口水。”

    “啊!”魏乐下意识地抬手一抹,惊觉被骗。那边作怪的人已经笑地微颤,末了还得意地朝自己眨眨眼。

    她不觉羞恼又好笑,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将门女子可不会这么认输!掏出一方秀帕,在帕上用力一吻,灵活地折起,手腕一转,已抛向那呆愣住的人。

    王杓慌忙地伸手捞过帕子,展开一看,素白的帕上赫然一个桃红的唇印,不急细看,就烫到似的收拢进怀中。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又抬头对上那双亮闪闪的鹿儿眼,不自在地率先移了开去。

    “来人。”

    “郎君,有何吩咐?”进来的是魏乐的大丫头荷花。

    “送水吧,准备歇了。”王杓说完又瞧了瞧以书遮面的阿乐,勾唇低笑起来。

    “是,奴婢这就送来。”

    六月的风吹不动轻薄的纱帐。隐约间听到一声声婉转娇啼,和偶尔低沉微哑的喘息。

    夜静更阑,那厢大夫人张氏被王琅吵醒,半睡半醒地抱怨道:“老爷,这几日出什么事了,怎地回来的越来越晚?”

    王琅轻拍了拍张氏,低声说:“吵到你了?别担心,就是到夏汛了,事多。先睡吧,明日我早些回来。”

    “唔,你也快睡,晚睡早起老的快。”张氏迷糊着说完,便翻身睡去了。

    王丞相摸了摸脸,不忿地轻哼了一声,还是替她提了提薄被,才心事重重地躺下。

    八月廿二,一封汛报加急送抵京城,引发满朝哗然。

    惊奇之处是:这封河南的汛报,却是由应天府上报。折中道南直隶与河南司接壤的多县受到洪水侵袭,且近日已接收数波河南流民,总数近千。寻问得知河南境内河堤冲塌,受灾二十余县,灾民百万。兹事体大不敢私瞒,请求朝廷彻查。

    然而三天前河南上报的题本却是,水灾祸及十县,受灾十万人,奏请朝廷拨款赈灾。竟是想隐瞒实情,淡而化之。

    圣人当庭震怒,立即钦点平章政事唐季惇为巡察御史,着令金吾将军陶峤领山东、山西两营协从督办。

    当晚左相的外书房及议事厅又亮了整夜。

    “大人,应天府此举莫非是靠向了右相?”说话的是左相府的一位幕僚钱议开,三十多岁,眉眼细长,蓄髭须。

    王琅摇头道:“李津图能坐稳应天府多年,当是小心谨慎之人。此次怕是河南灾情异常严峻,让他也顾不得明哲保身了。”

    下手另一幕僚王德昂怒拍一下大腿,狠声道:“尉迟渊怎地如此糊涂办事!怕是要累及大人了。”

    只因当初推举河南都指挥使,是左相一派挤掉了右相的推举人。

    “本是我举荐有失,盍该受责。还是想想如何应对灾后振援吧,不知灾情何等危重,哎,当地百姓怕是难过此劫。”

    众人心中一凛,俯首咽下无声的叹息。

    九月十七,仅二十余日,就收到唐季惇八百里加急上报。灾情比众人想的还要严重,七月底开始,河南境内连下二十日大雨,黄河两岸多处决堤,横浸百里,受灾三十余县,灾民百余万,灾情涨溢。

    另已查实年初发放的河道岸堤修筑款,未落实处。以尉迟渊为首的行政官,层层盘剥之下,部分县竟未曾动工清理河道,致使今年水灾惨重。后附贪污官吏名册,长长的名单居然覆盖了河南官员十之七八。

    圣人将题本怒摔在朝堂上,厚厚的纸本拍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重响,并迅速地往群臣方向滑去。雷霆震怒惊得百官齐刷刷低伏,恭请圣上息怒。

    这日,左右丞相被当朝申饬,左相罚奉一年。

    圣人连下三道圣旨:令巡查御史唐季惇暂代指挥使之职;河南当地官员从四品以上全部羁押,从四品以下以救灾成果将功赎罪;全力安置灾民,处理灾后事宜,减免河南司两年税收。

    上不豫,朝廷人人自危,气氛陡然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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