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内。

    水温稍稍发烫，秦萧然懒得去调，任凭淋下的水顷刻将她浇遍。

    周身水汽氤氲，宽大镜面很快覆上一层薄雾，将镜中人微微黯淡的眸光，一寸寸覆盖。

    直到再也看不清那张昳丽面孔，花洒下的人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叹息一声。

    过了很久，水声渐停。

    秦萧然伸手覆上镜面，轻轻一抹，那双明妍的眸再次出现在镜面中。

    可与刚才不同的是，虽镜面中只有秦萧然自己，但宁静注视着镜面的人，却意外看到了另双眼。

    那双眼，眸光清明，凛冽中又似乎是带了点笑意的。

    曾几何时，秦萧然是迷恋这双眼的，每每情动，那双眸中笑意便会更甚。

    她曾追逐着这份笑意，直到那笑意离自己越来越远。

    秦萧然几乎是一瞬回神。

    再望回镜面时，镜中只有自己清冷的脸，眼底也再无笑意。

    穿好浴袍，正准备出去，冷不防脚踝挨到墙壁，一冰之下，秦萧然低头。

    仍贴在脚后跟的那张创口贴，在如此光洁的腿部显得有些突兀。

    秦萧然矮身，细看，这应该是个防水创口贴。

    现下在她脚踝处，贴的平整又熨帖，丝毫没因水流侵扰而翘尾起边。

    指尖挨上那抹肉色，记忆不可避免地回溯——

    她记得那是俩人第一次约会。

    秦萧然自然精心打扮一番，穿的也是最新买的高跟鞋。

    刚进景区的路好走，越往上道路越是崎岖。

    走不多会，秦萧然步子一慢，身侧人立马感觉到了，扶着她往旁边靠椅坐去。

    俩人都发现了问题所在——秦萧然脚后跟已经磨出了血。

    她刚想说没事，但在男人细心注视下，又作罢。

    不久，俩人直接回了。

    顾予衡原本是想到景区便利店给她买创口贴，但连着找了几家都没有。

    后来，在那人坚持下，秦萧然被他打横抱起，从景区门口去往停车场。

    男人目不斜视，每一步都走的很是沉稳。

    秦萧然不经意间抬眸，能看到男人清晰的下颌线，线条流畅锋利，虽依然是冷着脸的模样，但只有紧挨在她上臂间渐渐加速的心跳声，出卖了男人此刻佯装出来的镇定。

    秦萧然忽地一笑，手指覆在那块肉色创口贴一角，刚想撕下。

    许是贴的久了，已经跟薄薄的肌肤粘的牢固，秦萧然轻轻“嘶”了声，正想一咬牙扯掉，门口想起小妹略带疑惑的询问声——

    “姐，没事吧？你进去挺长时间了。”

    秦萧然撕扯动作一顿，回道：“没事，我马上出来。”

    -

    隔天，采薇公司内部。

    赵策一路走来，连着给几个女员工抛了一连串媚眼，一把推开顾予衡办公室的门，“诶，老顾，我查——”

    门内人头都没抬，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赵策赶紧闭嘴，悄悄走过去。

    发现他发小并没打电话，只是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像是在听什么音频。

    只见他发小刚还隐隐挂着笑的眼眸，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开始了急转直下的变化，等到顾予衡沉着脸，把耳机取下，啪地一声摔在桌面时，赵策明显感觉到，他发小的脸此刻跟刚挖出来的黑煤有的一拼。

    赵策呐呐：“咋了啊，这是？”

    顾予衡冷冷看他一眼。

    赵策一凛，摸摸鼻尖，看到手头文件，这才想起来此行目的，赶忙狗腿似的递过去：“给你查出来了。”

    顾予衡眸光往那沓文件上扫了一眼，没碰。

    赵策知道他这个狗怂脾气，当即提臀，往他办公桌边沿一坐，顶着发小好似要灭口的脸，佯装看不见，得意道：“瞧瞧哥们这效率，”曲指往文件上一弹，“有我给你保驾护航，你就偷着乐吧！”

    顾予衡一个滚字音没发出，赵策立马接道：“不滚，想不想知道，那晚是谁想爬你的床？”

    挨了一记眼刀，赵策决定不逗他了，随手一掀，“喏，”伸手点在女人的形象照上，“这个叫李菁的，就是当晚想|上你的……”

    桌台上镇纸发出咚的一声。

    赵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啊，那啥，就她往你酒里加的东西，”手指往后一翻，又道：“这位呢，应该是她闺蜜，叫钱婷婷，算个帮手吧。”

    顾予衡扫了眼过去，赵策秒懂。

    “两个小网红，我查了，来咱市不久，平时要么发点P图照在微|博营业，要么就搞搞直播，人气嘛，就那样。”

    顾予衡轻轻把钢笔合上。

    两个小网红就敢往他酒里下东西？

    而且，这两个小网红又是谁带去的那家私厨呢？

    这些问题赵策不可能想不到。

    下一秒，他发小凑近，颇玩味道：“我虽然死活没有查到是谁带她俩进去的，但你猜猜，她俩供职的那家娱乐公司是谁开的？”

    顾予衡对上他的眼，赵策报了个人名。

    汪文志。

    顾予衡轻轻蹙眉，这个人名，他似乎没听过。

    赵策一拍大腿，“没听过吧，我也是头回听到，是个外来户，”赵策眼睛一眯，“但你知道，他这家公司还有谁也在持股？”

    肃津虽是大省，但搞文娱，能被他们知道的，也就那几家公司。

    顾予衡略一思索，突然有个不好预感浮上心头。

    “钱郡？”

    赵策正把玩着刚才那个水晶镇纸，闻言一喜，啪地拍在顾予衡面前，“对喽！”

    是因为上回的事吗？

    赵策从顾予衡眼中看出了跟自己相同的疑问。

    不过这种事情，他们也经历多了，赵策随即心大道：“诶对，听说这个汪文志还挺神秘的，来肃津也快小一年了，圈里见他面的没几个，不过我打听到，他后天在海滨浴场那块的度假酒店，要搞个什么活动，听说本人会到场，”赵策眼底闪着光，“怎么样？会会去？”

    -

    海滨浴场。

    自车拐进海滨东路时，秦萧然就已经预感到不对了。

    秦萧然走下车来，一旁司机耷拉着眉眼，没敢看她。

    秦萧然不想牵扯一个打工的，随即拿出手机，直接给王总拨了过去。

    她今天之所以会上王总派来接她的车，是因为前几天，王总在微信上多次联系她，说是之前合作的那个项目，他一个朋友看了秦萧然设计的衣服样式很喜欢，那朋友是做秀场的，这马上就到了夏季服装秀，想要跟她谈合作。

    环顾四周，这地秦萧然虽来的少，但也知道，来这种地方，断不会是来正式谈合作的。

    所以，王总应该是借由合作的幌子，把她单独约了出来。

    其目的为何，不言自明了。

    电话没打通。

    秦萧然站在原地，重新盯着手机屏幕，心中暗火有点翻涌。

    她正打算直接给王总发个微信，然后走人。

    输入间，不远处两道人声渐渐传来——

    秦萧然手指微顿，这声音她很熟悉，下意识抬眸看了过去。

    男人依旧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身姿挺拔，步调沉稳，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在身侧人说话时，会稍稍侧过身去，这是顾予衡与人交流时的固有习惯。

    那样家族出来的人，行事作风能有这份谦逊，实属难得。

    而他身旁的人，一如既往的眼尖。

    秦萧然刚把手机一收，想侧身走到树荫下避开两人，就听那人开口，“诶？学妹？”

    秦萧然：“……”

    秦萧然脚步微顿，这会再走，就显得有些不礼貌了。

    她转身，面上带着薄笑，“赵总好。”

    目光与那人两厢对望了一眼，秦萧然没打招呼。

    赵策敏锐感觉到了俩人间诡异的微妙感，插科打诨道：“哎呀，好巧啊，你说说，咱这几天，接连碰到几回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赵策回望身侧人一眼，笑得见牙不见眼，“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顾予衡：“……”

    秦萧然：“……”

    秦萧然面上一冷，像是才反应过来几人间的多次碰面，略带疑惑地感慨，“原来这种情况叫有缘啊？”

    顾予衡静静看着她。

    秦萧然在那人一动不动地注视中，轻飘飘回：“我还以为但凡这种情况频发，总会给人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对面两人：“……”

    秦萧然迎着目光，歉然一笑，她嘴角倏地上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俏皮，“啊，我这样说，会不会显得不懂人情世故了？”

    赵策：“……”

    顾予衡：“。”

    赵策：不对劲，不对劲，这诡异的毛刺感是怎么回事？

    但学妹那俏皮一笑，也太他|妈好看了。

    妈|的，看的人心都乱了，不行不行，朋友妻不可欺。

    显然，他的发小比他镇定太多。

    顾予衡像是全然没听见似的，问：“你来这是？”

    秦萧然挑了下眉，“有约。”

    赵策：“……”

    赵策忙去看他发小脸色。

    完了完了，比刚才听那什么音频的时候更黑了。

    顾予衡张了张口，秦萧然迎着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两厢对望中，一旁有个身影姗姗来迟。

    三人不约而同看了过去。

    中年男人西装革领，穿得很是精神，只是这微挺的肚，还是暴露出了高档西装也遮不住的发福身材。

    这倒没什么，最让人觉得刺眼的，是男人此刻臂弯中捧的一束花。

    鲜红玫瑰娇艳欲滴，衬着男人殷殷看过来的目光，让这场“有约”徒增些许旖旎氛围。

    这下赵策不用去看他发小的脸色，都知道已经快成黑洞了。

    对面刚还迈着雀跃步伐，快步走来的男人，在看清秦萧然面前站的两人是谁后，脚步一顿，下意识地不再近前。

    他也知道自己此行目的不纯，更知道，现下站在秦萧然对面的男人，不光是顾氏长孙，未来继承人，还是秦萧然的前男友。

    王总仰天，突然觉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有些流年不利。

    顾予衡收回目光，声音染上些寒意，“这就是你说的‘有约’？”

    赵策一跳脚，刚想张口调停，就听秦萧然云淡风轻地开了口，音调中似乎还带着些苦恼——

    “怎么又是红玫瑰啊，”秦萧然蓦地回收目光，好整以暇地问，“两位学长，你们说，我现在过去把花接上，再转而分你们一人一枝，可好？”

    赵策：“……”

    赵策现在已经不想去看任何人脸色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谨防天塌地陷，伤及无辜。

    过了好几秒，顾予衡直直望着面前人笑意不达眼底的双眸，终是神色一黯。

    错身时，沉声道：“不必了。”

    赵策赶紧踏着小碎步跟上。

    走了没几步，还是不忍，又回头望了眼。

    此刻，夕阳沉郁，偌大沙滩上，游人三两结伴，渐渐离去。

    再远处，一望无际的海岸线无限延伸，水天相接中，仿佛看不到尽头。

    耳边拂过的海风空灵，缥缈，仿若海神叹息，余音袅袅。

    一袭米白职业装的女人，就站在这四合暮色中，许是觉得有些冷，她右臂轻抬，慢慢箍在了自己左臂上。

    旁边亦步亦趋的中年男人，怀中捧着花，不知仍在忌惮什么，始终不敢离得太近，显得有些滑稽。

    衬的女人身姿愈发单薄，有种形单影只的孤寥。

    闷头走了会，面前人快步离去的身影突然一滞。

    赵策不妨，差点撞上他宽阔的背。

    赵策：“诶？怎，怎么……”

    话头被怼到面前的手机屏幕截断。

    赵策定定看了两秒，完全是丈二和尚，只得抬头去看发小。

    发小没顾上施舍他眼神，直接把屏幕中的音频点开。

    海风有点大，把那些隐晦的窃窃私语声，吹得四散缥缈。

    赵策拧眉听了会，听着听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他算是知道，刚进门那会，他发小为何摆臭脸了。

    盯着消息发送者“萧然”两秒，赵策心底失笑，总有种他兄弟在外偷吃，被家里正妻抓个正着的即视感。

    刚想安慰两句，就见他发小深蹙的眉头渐渐舒展。

    赵策呐呐，看见面前人嘴唇翕动，说的是——

    “你说，她是不是吃醋了？”

    “……”

    “？？？”

    还能这么理解呢？

    “诶，你干什么去？”

    顾予衡一个潇洒转身，朝着来时方向，快步走去。

    赵策一指身后，“我们要去的那家度假酒店在……”

    越说音量越低。

    得，这会还去个毛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