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天

    宫中一角,万籁俱静,犹可闻风吹动树梢。

    廊檐下的灯仍亮着,偶有几盏欲灭不灭地在皑皑雪地间燃着,映着假山松石。

    纪黎站在那,手下抚着的古琴与月光相融,光晕洒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清冷如洗。

    她纤瘦的影子和不远处摇晃的灯光相撞,拉出长长一条。

    快到了宫门落锁的时间,参加宫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加之夜色昏暗,这块僻静之地的小动作没被一心离去的人们发觉。

    这琴,曾经是谢允丞表达宠爱的方式。

    当下亦然,可她心中只余困扰。

    正如挣扎于溺闭的前一瞬,总是能看着光从上方透过。

    纪黎忍不住对着那月光伸出了手。

    海水之上,浮华万千,世事如旧。

    潮起潮落,海水之下,一切都将远去。

    过去万千不舍的映照,都无法知晓。

    她...也早已消逝在先前的某一瞬间。

    纪黎无比确定,他听懂了。

    既是听懂了,再做出这种行径,就未免...

    “这琴不能要。”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地扫了扫四周,“...罢了,先拿着出宫,免得一会儿晚了。”生出许多是非来。

    谢允丞赶在这个时候让那小太监送来,怕是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眼底的神色愈发冰冷,深吸几口气才强自压下这股厌烦。

    或许,该找个机会把东西还给他,彻底说清楚。

    饶是纪黎熟悉他,此刻也忍不住有些许心惊。

    这么敏感的时间,他怎么敢的?

    真是疯子。

    马车辘辘,一路回了府邸。

    夜色浓厚,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街道上早已没什么人。

    刚一下车,天空中就下起了雨,绵绵密密的,像掺着冰渣。

    霏霏雨线,淅淅沥沥,空气中开始隐约弥漫着一股沉闷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兀自惹得人有些烦心。

    王嬷嬷早早侯在屋内,等纪黎回。

    古琴被单独收在库房中,好大一片地方,颇有种束之高阁的意味在。

    宫宴算是有惊无险,可崇安帝最后似是而非的话语和眼神却是令人心惊。

    纪家世代忠良,皇帝这般行径…未免做的太过。

    纪黎咬了口软酪,心情这才跟着好上几分。

    若是前世,她定是无法理解的,可如今,心中竟也涌现出点自己也未发觉的大胆想法。

    谢允丞剑指帝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崇安帝也的确吃这一套。

    现下事情已经与上一世不同,她倒不如真的拼手一搏。

    “云壹,递消息给太医院的阮御医,只说…”她用帕子擦了擦手,目光凝视着窗外,“让他在事发时按计划行动。”

    窗外的雨丝飘起,小雨默默滴落屋檐,温顺地落成一道雨帘。

    又棉又细的水汽扑面而来,轻薄地似是某种冰凉的气体点于面颊之上。

    十二月中下,京都的雨势愈发猖獗。

    缠绵细雨终日不绝,一连下了五日。

    宫中,御书房。

    崇安帝吃过丹药,心中的焦躁奇迹地被抚平了几分。

    年过半百的帝王,面上显露出几丝与年龄不符的诡异的白。

    地面上跪了几个占星台的道士和臣子。

    小太监守在一旁,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陛下,雨势不绝,长此以往必生祸端啊!”

    “是啊陛下,自古以来水患为重中之重,实在不可小觑,望陛下早作决断啊!”

    底下的人等了一会儿,见皇帝不答,便把视线投向了一旁的灵妃身上。

    近些日子,宫中人人皆知四皇子独受圣宠,明里暗里,竟是连太子都要避让三分。

    朝中不少人的心思都悄悄转了方向,局势亦从一家独大变成两家分庭抗礼。

    这般殊荣,连过去素来颇受宠爱的林贵妃都不及。

    灵妃走至崇安帝身后,素手轻拂,缓缓为其按揉着太阳穴的位置。

    过了好几息,上首的人才悠悠出声,“水患,历朝历代确为大事...只是诸位是否太过担心了些?”

    前两日国师刚占卜出四皇子的婚事,可转瞬,谢允丞就拒了婚。

    于公于私,这个儿子近两三个月确实做的不错,甚至让崇安帝恍惚觉得,他比太子更像自己。

    年轻时候的自己。

    故而,也是给了一两次机会的。

    奈何这个儿子仿佛在婚事上铁了心,几次三番,倒惹出他许多疑心,有心想要敲打一番。

    皇帝面上看着年轻,可内里早就被丹药掏空了身子。

    强弩之末的模样令身后的人眸光微跳,“大人们也是关心则乱,臣妾相信您定是已有决断。”

    他不置可否,“江水常清澈,奈积岁之功,这水患,我朝以往便花费巨大人力物力...”他的视线转向跪在下首的宫人,语气里是清晰可闻的肃杀,“你,传四皇子来见。”

    灵妃一怔,手上一下失了力道。

    下一瞬,骤然松了手,也跟着柔柔一跪,“臣妾失言。”

    “既知道是失言...便回去好好反省几天。”皇帝目光里的探究如有实质,让人不敢抬头。

    可锋利的视线,似被浑浊的薄纱遮挡,朦胧间,杀意便被削减了大半。

    像是年迈帝王为数不多的最终呼嚎。

    灵妃自是不敢反驳,赶忙应了声便退下。

    半晌,谢允丞走进殿内,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参见父皇。”这次,崇安帝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喊他起身。

    反而过了良久,才意有所指地问了他一句,“老四,你觉得我老了吗?”

    “父皇风姿依旧,更添威严。”谢允丞恭敬地拱手,面上一片平静,“您是天下人的君父,至高无上的象征。”他顿了下,道:“...儿子不敢。”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帝王的声音似乎透过大殿,穿过深深宫墙,直冲人心,“朕如今才觉得,你最像我。”

    “可笑的是,我竟如今才发觉...你最像我。”他单手撑着头,冰冷的视线投注于下。

    曾几何时,他们父子也是这般,两两相对。

    只是那时,他从未正眼瞧过这个儿子。

    “太子为一国储君,皇后乃朕发妻,你的那些小动作,该收敛些了。”轻阖着眼,若有若无的凌厉光芒令人心间一颤,“朕以为,你不会如此急于求成,干出蠢事。”

    谢允丞垂眸,乌沉乌沉的眼,叫人看不出情绪。

    父皇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

    他也大都是这幅平稳的模样,侧脸在窗棂投进的苍白光辉中,俊朗非常。

    细细斟酌着方才的话,道:“多谢父皇提醒。”

    崇安帝见他不接招,唇边扬起一抹冷笑,捧茶喝了一口,漠然看向他,“此次治理水患,朕最属意你。”

    “可,事情有变,现下为父更想让你去趟边塞。”他的话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是刻意吊着自己这个儿子,“去把纪家的兵权,完完全全地给朕收回来。”

    见谢允丞抬眼,崇安帝的语气淡了几分,“耽于情爱,不是帝王该做的,却是王爷可以的。”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透过自己的这个儿子,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为父给你选择的权利...你自己看看,到底要怎么选。”

    朱壁宫墙如赤色游龙般,蜿蜒不见底。

    御花园里,大雨如注,落在青石路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宫人提着一盏幽暗的绢灯在前面引路,整个宫道都黑漆漆的,除了空中呜咽的寒风,什么都看得不甚清晰。

    走出殿外一些距离,谢允丞才显露出点真实的情绪。

    他似乎透过层层遮拦窥探到了帝王的暗语。

    崇安帝是凡身□□,更是权利的象征。

    可这般人物,却也会在年纪渐涨,两鬓染霜时偶尔想要做回“父亲”这个角色。

    但时过境迁,过去的那些苦难,又怎是能一笔勾销的?

    幼狼既已长成,就不会轻易放弃角逐地盘。

    崇安帝是,他的儿子亦是。

    ......

    深冬时节,树干上了了的枯叶,活得都仿佛都很艰难,整座京都都笼罩在一片低迷中。

    帝王大赦于纪家。

    皇四子为督客,协同前往。

    纪黎坐在车内,每每抬眼望向窗外,便是谢允丞深邃而隐晦的视线。

    冬日的阳光洒在他的眼角,却没有染出半丝温暖,全然是审视,遥遥望来。

    那古琴还在车上,被她一并带着。

    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息挥之不散,纪黎琢磨着,待到了驿站,定要把东西给谢允丞还回去。

    未曾想到,却先迎来了恶劣的风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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