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和风送暖。
清晨的薄雾早已被阳光驱散,连着被驱散的还有早春料峭的寒凉。
虞落在被窝里翻个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爬起来拾掇拾掇,带上渔具就要准备出门。
刚出屋门,她的脚步却再也动不了一步了。
院门口有抹白衣的衣角。
那里有人。
虞落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
***
虞落是妖界帝姬,妖界唯一的帝姬,妖帝唯一的继承人,是以她的身份在整个六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尊贵。
虽然拿着这么尊贵的身份,但她其实志不在此,她向往的是随心所欲的自由,是以她自小就和她父君对着干。
妖帝要她练琴,她就疯狂修炼,妖帝要她入大荒学府进学,她就在大荒学府又逃学又招小弟,很快,从重华宫一霸,化身整个妖界闻风丧胆的混世魔王。
妖帝眼看虞落长歪了,在妖界名声越发不好,便上了天界给她求了一门亲事。
原本天界和妖界不睦多年,两方高层早就有意缓和关系,妖帝的上门让天帝老儿很是欣喜,天帝老儿也很耿直,立刻将朝歌指给了虞落。
彼时朝歌还只是天族一方少主,因为这个指婚,天帝老儿直接又让他做了太子。
朝歌的生父是前任的天帝,如今的天帝老儿是他叔父,朝歌原本就是太子。
天帝老儿这么豁得出,妖帝很是满意,两方便约为婚姻。
因为和朝歌的婚约,虞落的地位在妖界越发水涨船高。
以前大家明面不会骂她什么,但背地都教育自家孩子不要学她这么不学无术,但自从她和天界那最是为人称颂的皎皎公子朝歌定亲后,大家背地也不敢说她一句不好了。
对于这个结果,虞落既生气又恼怒。
她决定又和妖帝对着干。
妖帝因为和天界重修于好的事情,自觉自己干了一件造福全妖界的大事,一时之间颇兴冲冲地开始巡游妖界,想亲耳听听妖界百姓对他的感恩戴德。
他还拉上了不情不愿的虞落。
原本虞落不想去的,但她随后想想比起在大荒学府发霉,那她宁肯出去游山玩水,于是便答应了妖帝。
但是她还没安分几天,她就被一条告示吸引了。彼时天暗欲雨,她一个人离开了父君的巡游大队,独自深入黑山,企图寻找那逃窜百年的罪妖,妖狐黑山君一较高下。
传闻这黑山君曾也是妖界三百妖君中名列前茅者。虞落修炼三千年,成年没多久,已然也位列三百妖君了。她一直很想试试同在一个榜上的妖君的真实实力,尤其还是这种远超她者。
平素那些榜上妖君忌惮着她父君,不敢对她出全力,但是嘛……这黑山君如此不服管教,想来也是不会忌惮她父君的。
正好痛快淋漓地打一架。
是夜,虞落闯入黑山,然而还没等她找到黑山君,她却掉入了一个陷阱,很快,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她在那深山老林困了一天一夜,又饿又渴,昏了过去。醒来时被人救了,不过她却看不见了。
“你说的那妖狐应当是逃窜百年的妖狐黑山君。他惯使妖毒,你这眼睛应该就是他毒瞎的。”
一道温柔的男声在她耳畔响起,她舒服地眯上本来就看不见的眼。
“你……算了。”云青叹口气,“怎么和你说你都不会听的。”
虞落笑呵呵地把手在空中乱抓,很快抓到云青的胳膊,抱住晃了晃,“我很乖的,云哥哥不要生气嘛。”
“你要真这么乖,就不会因为偷跑出去被人毒瞎了……”云青无奈,随后似有些犹豫,“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眼睛好了就回家!我不想我父……父亲担心。求求云哥哥再收留我段时间吧。”
“你呀……真要是乖就好了……”
云青医术很好,虞落只在他的医庐住了十日便快好了。这十日,云青捡药,她唱歌,云青熬药,她唱歌,云青给她喂药……
云青似乎又叹了口气,“姑奶奶嘞,先别唱了,快喝药吧……”
虞落最后唱完一句,开始乖乖喝药。
以前在重华宫的时候人人都夸她唱歌好听,怎么云青就不爱听呢……
于是在医庐的最后那天,她安静如鸡了一天,没有再大展歌喉,云青还颇为奇怪地问道,“今日怎么不唱了?”
她抿嘴笑笑,指了指喉咙,“再唱嗓子得废了。”
云青难得颇恶毒地对她说,“不唱也已经废了。”
虞落生气得想跳起来打云青,云青却一个大力把她摁在座椅上,“别乱动,要拆布了。”
云青伏低身子,动作轻柔地给她拆了一圈又一圈,他身上清淡的草药香扑了她满鼻,她小口地呼吸着,手指不由攥紧。
“最后一圈了……”云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待会儿拆完后,不要急着睁眼,试探地一点一点接触外界……等我号令。”
她乖乖点头,第一次这么乖巧。
等到云青的气味儿远离,等到他的脚步声远离,等到风吹起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云青的号令依然没有响起。
虞落轻轻睁开眼,满目桃花缱绻,檐下风铃轻晃,木屋空荡,整个小院唯她一人。
从此,她在大荒再也没见过云青。
后来她回了重华宫,妖帝担心坏了,见她无恙,又开始板起脸教训她。
她低着头听完了训话,头一次没和父君顶嘴。
妖帝看了眼她,“看你不说话……你有什么话想说?”
“我想搬去重阴山可以吗?父君。”
父君看了她一眼又一眼,随后摆摆手,“罢了……随你去。”
此后她在重阴山住了一百年。
桃花开落,缗渊涨退。[注2]
她在桃花树下坐了一百年,在缗渊垂钓了一百年,从无人迹。
这日,不过是三万多个日日夜夜里普普通通的清晨,她收拾好渔具,准备又下缗渊。
然而这次她刚走到院中,她的脚步就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院门口,飘荡着一抹白衣的衣角,有人站在那株几百年的歪脖子桃花树下。
巨大的花枝高耸入云,重重叠叠暖云般的花簇缭乱她眼,虞落的心不由控制地怦怦直跳。
终于发软的脚步恢复知觉,虞落动了动脚步,飞一般冲到了门口,然而一个不察,不慎被门槛绊倒,面朝下栽了下去。
胳膊在空中扑划间,抓住了两只手臂。
她抬眼,和一双清透的桃花眼四目相视。
那双眼,在透过纷乱花枝的阳光下灼灼欲燃,像那翩飞的蝶忽而停驻到那夭桃之上。
只一眼,便似万年。
虞落说不出此刻是什么感觉,她只一下子扑进那人怀里,眼泪鼻涕齐下。
“云青?”她轻轻唤道,“这么久了……你去了哪里……我……”
我好想你。
虞落满腔情绪不知从何处发泄,这一百年的思念终于决堤,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很快浸湿了那人的衣襟。
然而那人轻轻把虞落推开,似明月皎皎的美人脸一下子冷淡下去,“姑娘,你认错人了。”
不会错的。
这个味道怎么会错!
这人身上明明有那股味道……
“你身上有他一样的香味,你怎么会不是云哥哥?”虞落瞪着眼质问。
“要我说,草药香也是很寻常的味道,但凡出入医庐难免会沾染上……我这几日受伤,在天……一处医庐住了好久,有这个味道不奇怪。”
“姑娘,你认错人了。”
这人长得很是俊美,和虞落当初设想的云青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他的神色好冷,若是云青,定然不会如此看她。
虞落忽而失了兴趣,神色一下子淡了下来,“那敢问仙君所来何事?”
“我奉命而来。”白衣青年狭长的桃花眼弯起,似忽而起了兴趣,“你这小妖翻脸翻得比书还快。”
“哦?”虞落冷冷看了他一眼,忽而也笑起,“虽然你长得是挺符合我口味……但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在我这里为所欲为,你应当知道,我这里不欢迎其他人……”
突然听到一声嗤笑。
面前这似明月皎皎的俊美青年勾唇一笑,“不成想你这小妖竟是个口出狂言的登徒子。”
骂谁呢?骂谁呢?骂谁呢?
谁是小妖?
谁口出狂言?
谁是登徒子?
她,虞落,修炼三千年,早早晋入妖君,放眼整个六界,那也是翘楚中的翘楚了,岂是什么小妖?
她,妖界帝姬,向来被众星捧月,谁又敢在她面前说她口出狂言,又说她什么登徒子?
虞落简直出离愤怒!
虞落气愤地甩上门,把那人关在门外,然而刚转身,就被绊倒在地。
不知何时,远在墙角的簸箕被挪到了她脚下。
虞落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正好看到院墙上坐着那个白衣的皎皎公子,他单腿支起,看到她狼狈的模样,笑得很欢,那玉白的手指不由轻轻敲打支起的膝盖。
她眼一眯,满树桃花猛烈地颤动起来,那漫天飞舞的桃花瓣骤然高速旋转,旋转之间,阵阵嗡鸣风声。
白衣青年眉轻轻挑起,“你就打算用这个对付我?”
“小仙君,话可不要说那么大……”虞落把拳头捏得咔咔响,嘿嘿一笑,“你且先试试我的手段。”
阵起,桃花缭乱。
白衣青年被锋利如刃的桃花瓣团团围住,很快看不清身形。
这招是略狠毒了些,但若不是这般,她怕制不住这小仙君。毕竟位列三百妖君的她竟看不出此人深浅。
嗡鸣声忽地停滞,随即蓦然放大。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爆炸声,以白衣青年为中心,桃花瓣突然爆炸,她立马堆起防护罩,然而那本该锋利无比的桃花瓣却温温柔柔地落在防护罩上,随即滑落。
这片天地,忽地下了一场桃花雨。
隔着纷纷扬扬的桃花瓣,虞落和白衣青年对上眼。
他勾着嘴轻笑,“你这小妖未免太过警惕。”
虞落心下一哂,颇为不好意思地收了防护罩,桃花落了她一身。
虞落撇了撇嘴,“你别在天上了,我脖子仰得疼。”
白衣青年忽露出一丝坏笑,“下来作甚,下来方便捉弄你吗?”
捉弄?
虞落她很快发现自己浑身竟动弹不了了!
在桃花瓣触及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就被施了定身咒!
虞落又简直出离愤怒!
在她愤恨的眼神中,在她的吱哇乱叫中,白衣青年双手堵上了耳朵,落地。
“你这小妖,再乱叫,我就把你嘴也封了。”
虞落顿时闭嘴。
不能说话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要是被封了,就真的说不了话了。而她感觉,她要是再乱骂,他一定会封她嘴的。
白衣青年把虞落捆起来,扔到了石桌的旁边,而他竟施施然坐在了她的暖玉石桌前。
“你这小妖,家底蛮厚,颇会享受。”白衣青年一边坐着,一边还凭空变出一套茶具,开始沏茶。
如果她的眼睛会喷火,那大概此时那白衣青年的衣袍已经烧起来了。
院外那株百年桃树已然是灵木,此刻那光秃秃的树枝上竟又幻化出无数桃花,纷纷扰扰。
白衣青年呷了口茶,竟还有空对她感叹,“我竟从来不知六界还有如此一方世外桃源。”
“鸠占鹊巢!天上地下最是黑心黑肺的大混蛋!”
虞落实在忍无可忍,破口大骂。
忽地,噤声。
果然,白衣青年对她施了噤声咒。
白衣青年揉了揉酸痛的耳朵,伸了个懒腰,“既然你都说我鸠占鹊巢了,那我不能白担这个名声。”
白衣青年古怪一笑,看了她一眼,“索性我就坐实了吧。”
在她愤恨的眼神中,白衣青年一法术拎起她,把她的脸对着屋门照了照,屋门轰然洞开。
他就这么大咧咧地走了进去!然后斜靠在了她的卧榻上!
他甚至还嫌弃她软如云朵的被褥,而是铺陈上了他自己的。
不过还好他没把她忘在门外,而是把她搬到了屋内,倒在地上。
他这个不速之客睡在她温香软玉的床榻上,而她这个主人却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天理难容!
心里骂骂咧咧了半天,日暮后,虞落终于困倦得开始打盹。
此时窗外烈日熔金,绚烂的晚霞晃了她一脸,她从满腔怒火变成无可奈何的躺平。
没人来救她,她现在又无法自救,今晚凑合着过吧。
睁着眼数到往这黑心坏蛋身砍的第一万一千刀时,虞落终于困倦。
此时已经入夜,半梦半醒间,她却忽然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因为今晚屋里有旁人,她并没有睡得很死。
她睁开眼,正好看到那白衣青年整理好了行装,他一身白衣皑皑,穿戴整齐,连额前两绺须发也弯得恰到好处。
他……似要离开……
她简直要喜极而泣!
这大坏蛋终于要走了!
然而那走到门口的白衣青年对上她的目光,或许因为她目光中的欣喜太过明显,他唇角一弯。
“你肯定想我要走是吧?”他忽道。
“可是,”他轻笑起来,“我若是打算带你一起走呢?”
虞落眼睛蓦地瞪大。
然后便见白衣青年将她收入一个锁妖囊,佩戴在了腰间。
虞落:@#¥%&*
她堂堂妖界帝姬,竟被人装进了锁妖囊!
是可忍孰不可忍!
***
虞落骂骂咧咧地被白衣青年带上天,似乎腾云又驾雾。
她在这锁妖囊中被灌入囊中的阵阵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又被这颠来倒去的锁妖囊晃得头昏脑胀。
待到她面泛菜色,将吐未吐之时,终于停了下来。
凉风一吹,很快这锁妖囊中竟进了水!
那该死的白衣青年居然大半夜往水里跳!疯了吧!
可是她很快便该担心进来的水而不是怒骂那该死的白衣青年。
因为她被捆绑住了,动用不了法术,而她又没佩戴什么避水珠,在她闭气结束,她将会因窒息而死!
那她大概也算得上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因为溺水而死的妖界帝姬了吧!
肺快炸了,虞落的眼前开始冒起了金星。
就在她即将神志不清时,她忽然被白衣青年从锁妖囊中倒了出来,白衣青年在她颈间挂了一颗避水珠,很快她恢复了正常呼吸。
她嘴里吐着泡泡,无声大骂。
他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他笑得温润,“倒也不用那么感激我。”
玛德,狗贼!
感激你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