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混沌思绪愈发清明,戈宁便愈发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直勾勾望着飘扬的红披风,良久,陷入了呆滞。

    戈宁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葬礼上曾对她出手相助的萧大人,是她不惜以身挡刀企图挟恩求庇护的镇北大将军。

    她不敢相信,如此荒唐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管这数月他有多少次露出马脚,竟都不曾怀疑过夫君的真假。

    戈宁偷眼打量,他和方大勇身形略微相似,络腮胡一样的细密扎手,其他……不管是说话的语气神态还是行事作风,甚至声势气度,无一相像。

    戈宁不由苦笑,难怪他说什么为她好。

    她的嘘寒问暖、撒娇埋怨、委屈可怜、软缠硬磨……就像笑话一样。

    她甚至还放肆无礼的轻薄了他……

    忆起这数月,戈宁羞窘难当,垂下脑袋,紧闭眼眸。

    忆起那混乱的夜晚,戈宁无地自处,几欲昏厥。

    萧松烈简单料理了伤口,回身看到戈宁神色萎靡,面颊似烧起来一般通红。

    眉峰微拧,萧松烈轻巧地跳至戈宁身旁,蹲下.身,抬手欲要伸过去,看到手背猩红一片,他顿了顿,撩起衣摆擦去手上血迹后方才小心贴上戈宁的脑门。

    还好,并非起了烧热。

    萧松烈料想戈宁受了惊吓,此刻应是惊魂未定,再吹一会冷风,说不得要染风寒。

    环顾四周片刻,他说:“夫人先留在此处等我片刻。”

    他反手解下披风,不由分说地裹在戈宁身上。

    浅铜色混杂了干涸血迹的手捏紧系带,在下颌处一番动作,打了个松松的结。

    许是怕唐突了她,萧松烈一直束手束脚,显得格外笨拙缓慢。

    戈宁迟钝回神,意识到他都做了什么,身躯微微一颤,不自觉的瑟缩逃避。

    这人怎么能如此自然的称她夫人,还对她动手动脚!

    萧松烈略觉奇怪但并未多想,看了看戈宁乌黑发髻,继续摆弄披风,还贴心的为她拢紧下摆。

    戈宁暗自羞恼了一会,而后忍不住自嘲,怪谁也不该怪他。

    是她以死相逼,害他迫不得已做了夫君的替身,带着她来到京城寻医问药。是她不知羞耻,百般纠缠于他,险些犯下大错。

    若萧松烈真是心怀不轨占了她的便宜,那才是有苦说不出,说了也无人信。

    戈宁望着他纵身跃下的背影,神情无比复杂。

    她看着他抽回长刀,轻轻挥甩,刀锋上的血液洒落灌木丛中。

    树下箭矢满地,尸体横斜凌乱,萧松烈提着刀漫步其间,刀刃拨弄刺客的尸体,或是补刀或是蹲下确认什么,然后捆绑手脚卸了下颌扔在一处。

    戈宁还看到他后肩处渐渐被鲜血浸透,他却像是无所觉。

    萧松烈隐隐感觉到有人窥视,转身查看时,只看到戈宁蹙着眉头撇过脑袋,窥视的感觉消散。

    想了想,萧松烈挥舞长刀开辟一片平坦地,脱了胸前甲胄扔在地上,弄好这一切,他扯住藤曼借力飞上树冠中央,抱起戈宁二话不说跃下。

    戈宁吓一跳,落地后轻抚胸口,“怎么不与我说一声!”

    和眼盲的感受很不一样,亲眼看着自己从高处坠落,不止是身体上的不适,更有画面上的刺激,实在是吓人。

    戈宁的娇斥脱口而出,说完,她身形微僵,抿起唇瓣缩了缩脑袋。

    一时激动,戈宁忘记这人并非她夫君,言语间失了分寸。

    萧松烈习以为常,并不见恼,放她坐在自己的甲胄上,拽起散开的披风重新拢住她。

    他面不改色的说:“是我思虑不周,吓到夫人了。”

    认错的话张口就来,这一点和方大勇别无二致。

    戈宁想,错认夫君这事,不全怪她眼瞎心盲。

    寻医问药的那段时日,戈宁不适应黑暗,心里的惊慌无法言说,控制不住脾气是常有的事,萧松烈全盘接受了她的坏脾气,却从未表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有时对她病情的上心远超戈宁自己。

    许是因为眼盲,戈宁忍不住胡思乱想多加揣摩,对旁人的态度莫名的有着更加明晰的感应,他的冷淡疏离是真,包容忍让还有关心亦是真。

    戈宁实在想不到,除了夫君方大勇善良脾气好的人,还有谁能这般忍着她顺着她,是以她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夫君早换了人。

    思及此,戈宁更不好意思了,脸颊火辣辣的烫,双臂环紧膝盖,脑袋深深埋了进去。

    她笃定,这一定是老天给她的惩罚,否则怎么不早不晚,偏在她几次轻薄了萧松烈后才让她恢复记忆。

    戈宁实在不知要如何面对他,更是无法开口告知她已经病愈,不需要他配合做戏扮演方大勇。

    萧松烈见她缩在披风里可怜兮兮,便道:“我去周围看看,很快回来。”

    戈宁羞耻极了,越是逃避越是回忆清晰,她不想说话,脑袋小幅度点了几下。

    萧松烈瞥见堆成小山似的黑衣刺客,到底不放心,摘下腰间匕首塞进戈宁手里。

    “留着防身。”

    戈宁低垂着脑袋,顺从地握紧了匕首。

    尽管她有努力降低存在感可还是没能让萧松烈忽视她。

    每听他多说一句话,戈宁便增加一份尴尬,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萧松烈皱皱眉,盯着戈宁细瞧了一会,然而想半天他都没弄明白戈宁这是怎么了,索性以她为中心,不远不近绕了几圈,捡来枯枝堆放在不远处。

    噼啪声传来时,篝火的温暖也传递过来。

    戈宁翘起脑袋瞥了一眼,赶在萧松烈察觉前埋了回去。

    “委屈夫人陪我在此处稍等,成大带人赶过来了,晚些时候便能回去。”萧松烈撩起衣袍,盘腿席地而坐。

    戈宁没吱声,思绪走偏,她又发现萧松烈与夫君的一处不同,夫君与她说话可不会这么文雅,更不会事事都向她解释清楚。

    这么明显的差异,她为何到此时才察觉?

    戈宁陷入了懊恼中,心底好似藏了一团浓得散不开的愁绪。

    萧松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戈宁的沉默不同寻常。

    戈宁似有所觉,浑身不自在,她脑袋一偏,留下一个后脑勺对着他。

    萧松烈挠挠头,眉宇间的川字纹深如刀刻。

    篝火噼啪响个不停,萧松烈迟疑一下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溪流旁,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帕子打湿浸润。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萧松烈折返回来,屈膝蹲在戈宁面前。

    阴影笼罩时,戈宁嗅到了血腥味,来不及想些有的没的,萧松烈忽而捧起她的脸。

    戈宁不知他要做什么,慌神片刻迅速垂下眼眸,避免与他四目相接。

    只是这样视线难免要落在他的手上。

    掌心粗糙,指节粗大,握刀的手果然不适合拿着帕子,违和又突兀。

    她正走神,倏地,脸颊传来冰凉凉的湿润感。

    他低声说:“这里沾了血。”

    帕子覆在滚烫脸侧,萧松烈的动作极轻极慢,缓缓擦拭额角、鼻尖、下颌。

    痒得厉害。

    即便是在假扮她的夫君,也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吧!

    羞耻心猛烈冲击着五脏六腑,戈宁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帕子,语气拘谨又急促:“我自己来。”

    然后半侧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萧松烈想,她一定是生气了,是气他的隐瞒还是气他差点连累她再一次受伤?

    萧松烈尝试揣摩她的想法,但一无所获。

    戈宁捏着帕子在脸上胡乱擦,擦了一会,萧松烈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她身后,没有离开的打算。戈宁耳根子一烫,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擦脸。

    帕子在她手上数次翻折,擦得脸蛋刺痛,戈宁差点装不下去的时候,她听到了掩盖在噼啪声下的轻叹。

    不多时,笼罩着她的阴影挪开,火堆有被拨动的声音,随即是几根枯木砸进了火堆,焰火噌的一下高涨,周遭好似一下子亮堂起来。

    戈宁松了一口气,脊背微弯,赶紧收起帕子。

    这时,萧松烈突然起身,再次走到溪流边。戈宁没能忍住好奇心,余光偷偷瞥了一眼。

    水光粼粼,萧松烈脱下布甲随手丢在岩石上,露出一身匀称腱子肉。

    “嘶啦”一下,他从衣角扯出一长条布沾湿,囫囵擦洗伤口,肩颈手臂的肌肉随动作膨胀、起伏,充满了力量。

    转过身,血洞一样的伤口跃入眼帘,鲜血混着溪水滑过紧绷脊背,没于精壮腰身。

    萧松烈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触目惊心的伤疤极具压迫感,而她所见的这些,她都曾亲手触摸过。

    霎时间,戈宁面红过耳,呼吸急促,她腾的一下起身,踉踉跄跄跑开。

    刚迈出步子,戈宁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止住,佯装淡定的坐回去。

    是了,她现在是个瞎子,失忆的瞎子,她什么都看不见,不应该有任何反应。

    戈宁捂着脸,听着哗哗水声,一动不敢动。

    她不由得想,假扮她夫君,应对她无礼纠缠时,萧松烈是不是有过和她一样的为难与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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