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阳

    “司仓,城中米粮如何?”

    “禀王爷,还能给全城百姓发放月余。”司仓上前一步回禀。

    “司户,城中还有多少百姓?”

    “禀王爷……”司户上前一步,额头上已见汗,“大约应有……”

    林墨轩不由得微微皱眉,颖阳城中能留到今日的吏胥,对朝廷的忠心是不必怀疑的,可是这能力……他打断了司户犹疑的话,冷声道:“下去查,晚上递咨呈上来。”

    司户擦着汗退了下去,林墨轩继续下令:“司兵……”

    话未说完,林墨轩却停在了那里。司兵走上前,迟疑地唤了一声:“王爷。”

    林墨轩闭了闭眼,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他淡淡道:“城中巡逻,夙夜不得松懈。若有不妥,随时报上来。”

    “是,谨遵王爷教旨。”司兵低头行礼。有一个认真负责到三更半夜也愿意下属进门禀事的上官,这委实是颖阳之幸。

    “你们下去吧。”林墨轩吩咐道。

    听着诸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墨轩阖上了双眼,指尖转出几支金针,逐一刺进几个穴位中。半晌,林墨轩收了针睁开眼,长睫微微一颤。

    他用毒功压制毒素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了,先是失明,之后大约就是失聪罢……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自己失聪之前,处理好颖阳疫事。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

    可惜他的愿望,终究是无法实现了。

    *

    手指摸索出咨呈上的文字,林墨轩提笔写下批复,随即放在左手边。右手再往旁边一摸,却是摸了个空。

    “已经批完了啊。”林墨轩搁下笔,站起身便往后院去休息。

    “司使大人。”佽飞卫忍不住道,“不如,还是禀告陛下,另换他人来罢。”

    “眼下我还应付得来,又何必再让他人冒这个风险。”林墨轩不在意地摆摆手,步履轻盈地迈过门槛,“听音辨形,触字辨意,这对我来说并不算难。”

    “可是……”

    “提前告知你们,只是因为我失聪之后会需要你们的帮助。”林墨轩继续道,“太医那边的研究已经有所进展,想必我还能支撑到疫情结束的那一天。”

    一身郡王朝服的少年平静的推开门,自去更衣入寝,除了不再点起灯烛,一切与往常无异。

    “你看,我应付得来。”换了寝衣的少年站在门口,微微笑道,“卫钟,你也去休息罢。”

    “依照大人眼下的情况,属下更有必要保护大人的安危。”卫钟坚持道。

    林墨轩失笑:“不是我夸口,不过……九宫楼主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得稳的。即使我失明甚至于失聪,在这方面上,我依然比你们更在行。”

    *

    十月十一日,颖阳疫情告解,城门大开,车马如旧。

    “诸公辛苦了。”坐在首位的王服少年微微笑道,“这次疫事能顺利解决,在场诸位都是功臣。”

    “全赖王爷安排得法。”

    “王爷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才是真正辛苦。”

    林墨轩只含笑抬了抬手,待下面安静后又道:“本王已经写了奏折为诸位请功,颖阳的诸位同僚想必不日便能接到圣旨。能与诸公共事一场,实乃本王的幸事。”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京中的同僚,可以准备收拾行囊了。本王已经决定明日启程回京,归京之后自有陛下论功行赏。”

    他也不等下面在说什么,径自站起身:“本王先行一步,诸公请便。”

    王服少年绕至后堂,方才开口唤道:“关群。”

    一个佽飞卫不知自何处现身,轻盈地落在林墨轩身后一步:“司使大人。”

    “我听不到了。”

    先是失明,再是失聪,然后……大约是失味或是失声。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原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

    “大人!”关群面上神情骤变。

    他和卫钟是跟随静渊王赴陵霆战场的佽飞卫,算是最早识得林司使的那些人之一。他见过立马疆场杀伐果断的先锋将军,也见过武冠天下不怒自威的抚纪司使,更见过指挥若定处变不惊的昭郡王爷。而这样一个人……要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却是何其令人痛心。

    “我无事。”林墨轩轻描淡写道,“能在失聪之前处理好颖阳的事情,也能让我也能走的安心些。”

    他自顾自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装,平静吩咐道:“不等明日了,我今日便离开颖阳。我还有地方要去,你们自行回京,不必跟着我。”

    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不必做无用的尝试了,我不想让你们跟,你们也跟不上我。”

    关群迟疑了一瞬,还是抬手握住林墨轩的手臂,在上面飞快写道:送大人出城。

    “嗯,也好。”林墨轩点了点头,他摸了摸衣袖中早已写好的书信,想了想还是没有立刻递出去,“那就,送到城外罢。”

    他转过身去继续整理自己的物品,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关群,你真的该好好练练字了。”

    *

    没有惊动任何人,林墨轩提着包裹,带着两个佽飞卫便出了颖阳城。

    只是甫一出城,他便觉察出有些不对。周遭有不止一人围了上来,可却又没有丝毫的杀意,倒像是——

    他等了等,便察觉卫钟靠近,在他手臂上写道:王府来人。

    “谁安排你们来的?”林墨轩挑了挑眉,颇有些意外。

    再等一等,卫钟继续写:两位郡主并世子派人接大人回府。

    林墨轩怔了怔,旋即失笑:“他们……知道了啊。”

    衣袖中,手指不自觉捏住两枚许愿牌。玄衣少年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后道:“罢了,那便回府罢。”

    既然已经被弟妹们察觉到了真相,他再躲也没有意义。何况……他也有一点,想家了。

    *

    回程路上,下榻馆驿。待关群打了水送进屋中的时候,林墨轩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关群顿时错愕不已,但见司使询问,也不好隐瞒,只得在对方手臂上写道:遇袭,二十余人。

    “我就知道这一路上不会太平。”林墨轩叹了口气。

    他再是低调行事,但毕竟还是一国郡王,周围又带了这许多人,自然会走漏行踪。人多口杂,哪怕他行走坐卧都能应付自如,可是来往传话还是全靠卫钟和关群在他手臂上写字,有心人当然也会察觉到他失明失聪的事实。

    正如他从前对父王所言,想取他性命之人如过江之卿,只要他稍露出半点破绽,那些人便会蜂拥而至。如今这般情况,也实在不令人意外。

    “随我出去看看罢。”林墨轩站起身往屋外走去,“我不露面,这些人必不肯收手的。”

    出了馆驿,外面的杀意浓厚得几如实质一般,双方对垒的气氛格外明显。林墨轩轻笑了一声:“都退下罢。”

    他手腕一翻,匕首已经乖顺地落入掌心。玄衣少年阖着眼眸,轻描淡写道:“你们只会挡了我的路。”

    感觉到一方人退开些许,林墨轩勾了勾唇角,身形一动便已经入了战局。

    他前趋后退,东刺西击,仿佛四面八方都是他,又似乎四面八方都只是一道虚影。只见四下里青光激荡,剑花点点,血花溅在雪地上,绽开了点点鲜红。

    待林墨轩在场中站定,周围已是尸横遍野。玄衣少年垂首抽出丝帕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清清冷冷地一笑:“总有些人需要让本座提醒,本座封号杀神。”

    他随手将沾了血迹的丝帕丢在地方,转身举步回了驿馆。

    四周霎时静得可怕。

    *

    经此一事,余下的路程便分外平静,再无人敢轻易尝试九宫楼主的匕首是否锋利。而昭郡王也就此收敛锋芒,每日里在马车上阖目而坐,不多言不多语,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静渊王府的车架很快便进了京城,一路通畅无阻直入王府。

    关群和卫钟二人略一商议,便由卫钟陪在林墨轩身边直接回了住处去,关群则是直奔主院求见静渊王和王妃,禀明了林墨轩的情形。

    林弈和冷洛娴却是直到此时才知道长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会如此?”冷洛娴惊怒交加,“疫病,会导致这样的情形么?”

    “这不是疫病。”林弈摇摇头,他一直在关注颖阳城的情形,自然知道得了疫病会是什么情形。至于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却也不得而知。

    “是中毒。”林莫怜低声道,“是毒功压制的后果。”

    “什么?”夫妻二人同时惊异地看向女儿。

    “是,尘缘叹。”林莫怜闭上眼,眼泪簌簌而下,“在哥哥去颖阳城之前,就……”

    “就用推血过毒的秘法,将尘缘叹过到自己身上。”林莫愁接了下去,“哥哥为了应对颖阳疫事,用毒功压制毒素延命,于是……”

    她说到一半,却也说不下去。林墨言在一旁低声道:“先失明,再失聪,然后失味失语……即使如此,大哥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夫妻二人相顾骇然。

    “你们……”林弈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女,“你们早就知道?”

    林莫怜无言地从衣袖中取出一枚许愿牌,送到林弈和冷洛娴面前。

    ——【毒入心脉,无药可医。死得其所,亦是善终。宁顺廿三年八月绝笔】

    “他说,我杀人无数,也不求善终。”

    “他说,死得其所,亦是善终。”

    “可是,他明明想活。”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愿人间,朝朝暮暮常相见,岁岁年年短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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