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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年唯慕风月(下)

    下

    这两年时局愈发动荡,今朝明昔,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上海滩往那苏州河畔一站,却是纸醉金迷,日夜歌舞升平不断处。官太贵妇最喜往那热闹处凑上一桌,一睁一闭,便靠那纸牌麻将又复蹉跎一天。亦有请帖递往沈家,考虑沈楙事业牵扯,曼辞不便拂意,最初去过两次,可真是叫苦不迭。

    我瞧她苦着张脸,当下以为她输了牌,安慰道:“不要紧,这人情讲个往来,没过几日那些个太太便会借着夫家的名义给沈楙还礼。”

    旁边的丫鬟倒是抢先打趣道:“费公子怎的轻看我家夫人?”

    曼辞摸了摸腕间空下去的手镯,叹了口气道:“阴差阳错的连胡,怕惹得主人家不快,只能拿镯子去交好。”

    那紫玉镯是沈楙数年前所赠,曼辞一直爱不释手,怎会轻易赠人?只怕是被那户太太看上,不便拒绝罢了。

    我笑道:“无妨,待你夫婿归来,自有法子替你寻回。”

    曼辞眉尖微微一颤,那双秀目竟是眼底微微泛红,我尚未娶妻,倒也是从书中阅览才略通这情爱之事,未曾想相思之苦这般难堪,曼辞素来坚韧,何曾这般伤神。

    我下意识别过头去,怕她追问我沈楙归期,楙所行之事隐蔽,概因曼辞家世复杂,纠结万分后多多少少对其有所隐瞒,我亦不便透露,每每掩饰总经不住曼辞一而再的探究目光。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曼辞只是轻轻道:“愈之兄,前几日我收到了家书……父亲虽未消气,但家母病重,病榻前万望再见我一面,便悄悄托了下人传信。我……怕是要回一趟金陵。”

    生死事大,我自是没有理由拦她,可念及沈楙临行前的嘱托,我心中隐隐不安,踌躇片刻道:“此事,你修书同楙讲过否?”

    曼辞微微颔首。

    既是这般,我也便放了心,事出从急,当晚我便帮她一起安顿好行囊,第二日清晨曼辞便乘火车归乡。

    月台上。

    曼辞一袭青蓝色银丝云纹对襟旗袍,整个人素雅清淡胜似往昔,不知为何,我瞧她眉眼里萦绕着淡淡的哀伤。

    “吉人自有天相,你且宽心,伯母定会安然无恙。”我无可大用,只得说些这番不痛不痒的话试图安慰。

    曼辞恍入无人之境,不声不响,连睫羽都未颤动一下,我心中觉着有些奇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如梦中人惊醒般,眼中划过些许愧意,岔开话题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愈之兄,楙……何时归矣。”

    她的语气缥缈而清淡,不似探寻,而是充斥着疲惫和遗憾。

    我心中暗自揣测,恐怕伯母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当年为了沈楙离家千里,再见面竟是生离死别,这番变故下曼辞自是心力交瘁,若是沈楙在身边,好歹可以相伴相依,支撑着她走下去,可却……

    曼辞孤身登上了车,汽笛声响。

    “曼辞,保重。”

    我站在月台上朝她招了招手,那双素来清亮的眸子此刻暗淡无光,曼辞唇畔轻启,开开合合似是嘱托了句话,车站嘈杂,我却未听得清,尽力分辨着她的唇语——

    “愈之兄,不必……”

    不必送?

    我挠了挠头,不大放在心上。

    而后我忙于替沈楙处理公司事务,半月有余,接连未得曼辞音信,反倒是先见着沈楙的人影。

    他瘦削了不少,眼底青黑一圈,不知多久未得好眠,整个人风尘仆仆地疾步而来:“愈之,曼辞呢?我找了她一圈都未看见。”

    他深夜而归,连我都是听了家中下人通报才惊醒,披了件外衣迎了出去,睡意惺忪道:“曼辞归家了啊,她不是修书同你说了么?”

    沈楙一愣,眉尖微微蹙紧。

    我摆了摆手道:“估计你行迹隐蔽多变,怕是错过了信。”

    陈纪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公子留了几处地址,每隔七日我便会差人去取信,此先夫人寄了十数封家书无一遗漏,不可能这般巧合错过了这封。”

    沈楙凝声道:“她何时离开?”

    听罢陈纪那番话,我脚底莫名发凉,又见沈楙这般严色,顿时睡意全无:“半月前。”

    沈楙瞳孔一缩,转身疾言厉色道:“陈纪开车!去金陵!越快越好!”

    陈纪立在原地,神色亦是紧张:“公子,明日午时我们还要出发去——”

    “顾不得那么多了。”沈楙眉宇间又压抑下去几分:“诸事我已处理完毕,若不成,只怕内有动摇。”

    深黑的夜幕下,我第一次见他意气收敛,往日帷幄千里的神采盖上一层迷茫与无措,他哑声道:“革命漫漫求索,楙倾其而无有微光,我只愿……曼辞安然。”

    我心有忧虑,便跟着沈楙一同乘车前往金陵。可暑日燥热,又多蚊虫,路上颠簸,我再难入睡。反观沈楙,他阖上双眼,呼吸均匀,紧绷的神色唯在梦中才松弛了些。

    念及他突然归家,多番表现,我思忖片刻轻声问陈纪道:“可是上海出了什么事?”

    陈纪抿唇道:“那些个怂货打着‘反清’旗号闹革命,公子筹谋不易替他们安顿好了军火,可临门一脚这些人又闹腾着不肯干!”

    我一震:“此非玩笑,怎生反悔?!”

    陈纪咬牙怒骂道:“公子无错,他们只揪着夫人的出生不放!说公子是两江总督的女婿,是奸细信不得!那批军火便晾在上海,谁不知道他们是贪生怕死,寻个由头树倒猢狲散罢了。”

    果然……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群乌合之众难以成器,公子冷着他们几天,趁着这个空歇,匆忙归家……本想给夫人一个惊喜,可惜了……夫人若在,不知有多高兴。”

    陈纪这最后一句话,莫名说得我心慌,我摇摇头,试图摈弃脑海里的杂念,却是剪不断理还乱,整颗心像是被揪起般难受。

    金陵天气不佳,午间片刻的功夫便晴转阴,须臾之间下起了瓢泼大雨。

    两江总督府自是好找的,可沈楙毕竟身份特殊,陈纪找了个挨得近的街角停车,撑伞替沈楙开门。

    沈楙吩咐道:“你们在此处等我便是。”

    陈纪不放心想要跟着。

    沈楙却推开他的伞:“这毕竟是我的家事。”

    豆大的雨珠直打得人眼睁不开,在巨大的雨声中,似乎能听见唢呐高亢的奏乐声,如是大喜?或乃大悲?

    我目送沈楙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街头有个报社,人不多,我和陈纪索性撑伞快步去此躲雨。

    摊主身着长衫,躺在藤椅上微眯着眼,打量着来来往往避雨的行人,我搭话道:“可怜了这喜事,挑着这个日头办,这雨下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摊主微微偏头:“何来喜事?”

    我朝左扬头道:“这不是听闻唢呐乐声么。”

    摊主拖长了调子“哦”了一声,旋即摇了摇头,笑着叹道:“非也非也。”

    “这附近条街啊,便只有两江总督府请得起这个排仗。听闻是府内新丧?诶呀呀,时运不济,已是本月第二桩丧了,丧妻丧女,可怜总督大人一夜白头呐……”

    “年轻人,呀!——怎么脸色变得这么难看呐!”

    任摊主直起身来怎么摇晃,我只是呆站着,半响难以吭声,脚步如灌铅一般沉重而沉痛。陈纪拿起摊铺上最新的新华日报匆匆扫了两眼,递过来时手臂的肌肉却在微微抽搐。

    我已全然不知当时自己是何等心境接下,绷着脸缓缓垂下眼,头版下黑白印刷地标题映入眼帘,我一目十行匆匆阅尽文中字句,终是在看到文末落款署名“南雪”二字时,潸然泪下。

    陈纪扭过头去忿忿道:“报社编辑都是酒囊饭袋么?!竟连往生之人都难逃戏谑之言!我要去告知公子,好让这些个人吃吃苦头!”

    “陈纪。”我颤声呵止他,“你不懂……”

    南雪,是曼辞的笔名。

    “这篇文,是她自己写的。”

    我和陈纪赶到苏宅时,满院挂白,里头黑压压跪了一院子的人。灵堂里,沈楙昏晕在一侧的顶柱旁,左边蹲了个大夫打扮的中年人,往他虎口上施针。苏父身着深色常服,外面披着白麻,往日如鹰隼般精明的目光浑浊无力,华发苍苍佝偻着腰,板脸冷声道:“赶紧把他带走吧。”

    我同曼辞终归是相识一场,想为她上炷香,苏父未拒算是默许。香灰落了半截,正在这时,沈楙猝然惊醒,须臾之间眼眶通红,他想支起身子,奈何蒙此重创,心神俱焚,使不上一点力气。往日上海滩呼风唤雨的沈少,便是那样失魂落魄地屈膝跪在苏父面前,沈楙潸然泪下,是无尽的悔,又是难言的伤:“苏大人,楙自知无颜,可曼辞是我此生此世认定的妻子,人间生死别,唯盼碧落逢!请您允我将曼辞灵柩运回我沈氏晋城老家,百年后合于一坟。”

    沈楙昏晕之时,苏父待我二人还算是微薄礼数,此刻闻沈楙言,竟是骤然间青筋暴起,勃然大怒:“你竟还讲的出这样的话!当年——若非曼辞狠心嫁你,老夫何须忍痛舍女?我既将她交给了你,你为何没有保护好她?而今曼辞……”

    苏父忍着哽咽,强撑着说完:“曼辞总算是回家了,老夫再也不会将她交给你。”

    狂风骤雨间雷电闷声轰鸣,夹杂着家丁棍棒手脚驱赶推搡声,乱成了一团。沈楙如是执拗,任拳脚落下依然死死攀着那方灵柩,他嘴唇发青抖动,最后只是虚弱地重复道:“让我再看看她,就一面,最后一眼……”

    沈楙高热不退,整个人当即便昏死了过去,苏父心烦,冷眼将我们一并赶出府去。金陵已是伤心地,我和陈纪考量再三,怕沈楙猝醒后再做傻事,当晚便开车将其送回上海。沈楙缠绵病榻良久,西医施了猛药,三日后才退了烧,整个人却糊涂不醒。偶然间微微眯开眼,又笑又哭,唤着“曼辞”,又从怀里不知在摸索些什么东西。

    陈纪了解,从换下的衣物里给他找来那帕方巾,巾角绣字“南雪”娟秀一如往昔,此刻落在我眼中却如针刺般痛。沈楙死死攥着,半响费力挪动身子,轻轻用脸颊摩挲了那丝绢片刻,向内背过身。当晚,陈纪在替他整理床榻时,换下了湿透半边的枕套。

    我知晓沈楙彻底醒了,可他依然每日睡在榻上,也不说话,不吃东西。陈纪担心这迹象怕是要寻了短见殉情,盼我能同沈楙聊上两句以做劝慰。我见沈楙形容枯槁,往日那凌厉飞扬的五官都瘦脱了相,一日,我并未如往常般端来饭食,而是给他呈上一份报纸。

    沈楙不为所动。

    我在那白底黑字上指了指“南雪”二字,果真,他深陷的黑眸滚动了一下,颤颤巍巍挣扎着坐了起来,艰难地哑着嗓子,逐字逐句缓慢而迟钝地读着那篇文。

    我看着他不可置信的讶异和排山倒海的遗恨,长叹一口气平静道:“楙,我早同你说过,相守万难,死局难解。而今曼辞已做了决断,后面的路就算是为了她你也必须走下去!”

    “怎么会、怎么会……?”沈楙喃喃着,脸上却是似笑非笑地红了眼圈:“她竟是自戕?!——是为了我,为了她父亲。这世上哪有人这么傻,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利用,愈之,你说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篇讣告?她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死了,让世人怀疑是清廷之人手脚,好让我万众归心,让她父亲有理由辞官归隐……她那样好,那样好——”

    “为何偏偏是她?我宁可死的是我!我宁可她永远只是金陵苏家的大小姐!……而非沈楙之妻。”

    沈楙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恳声道:“旁人阅尽此文,只以为曼辞是不孝不慈的女儿,逃婚嫁与我,未曾想日久情薄,幸灾乐祸见她孤身归宁,最后不得好死……我不怕自己遭人非议,可曼辞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何须为我考虑诸多?名节与性命皆不可得?……楙今生相负,何日得偿?”

    悔恨的又何止沈楙一人呢?倘若那时我察觉不对,拦住她归金陵,她便寻不到这般的契机自戕!霎时,我终于忆起月台一别时,曼辞那模糊的唇语,她说:“不必自责。”

    可她既是那般早就做好了打算,为何无只言片语为沈楙留下?哪怕只留一封信稍作宽慰,沈楙从中寻一精神寄托,也比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好。我自去寻了曼辞的贴身丫鬟,起先丫鬟死咬不知,我多番软硬兼施下,她总算红了眼哽咽道:“小姐何尝不想陪公子白头到老,小姐说造化弄人,既是无法相守,又何必处处留痕让公子常挂于怀、难以割舍这份情?”

    暖风弄轻纱,曼辞便是静静坐在窗沿桌案旁,轻轻抿了一口茶,释然道:“楙是经纬之才,生死别离虽惹人神伤,但稍加时日,自会通透。他会明白,我将永远在革命之路上同他并肩战斗。”

    曼辞死后不久,家中忽然来了信,说是给我说了桩亲,让我尽快归家完婚。这些年父母身体不大好,总是记挂着让我早日成家才好安心。我担心沈楙,本想拖延等他精神好些再启程,可那日读完报,他便如换了个人般,不悲不伤,按时吃饭,处理公务……一切似乎都回到最初我来上海找他的样子。

    临别前,沈楙给我捎上一笔丰厚的路费,我欲推辞,他却坚持道:“算是给你新婚的份子钱。”

    我连忙摆手:“那也太多了。”

    沈楙沉默片刻,又道:“多出来的部分,替我在晋城打座坟吧。”

    “待事了,”他笑了笑,深沉的眸子里透出些淡淡的希冀:“我带曼辞回去。”

    曼辞早已下葬在金陵的苏家祖坟内,不知沈楙又再说些什么胡话,我怕多提勾起伤心事,只是抿抿唇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再见到沈楙,已是五年后了,在老家晋城。听父亲说,他在城南一条旧街里买了间平房安置下来,我当即便去找他。

    五年间,清廷已被推翻,虽遭袁世凯篡位风波,但风雨漂泊中,华夏大地的革命者总算建立了一个初步的民主国度。

    沈楙棉布粗衫,与我记忆中一袭风衣叱咤上海滩的沈公子有所出入,可他一身气质愈发沉敛,见到我,他唇角微微一扬,赶忙上前迎接,替我斟了盏茶后,又急急拉着我坐下:“愈之,你快帮我看看。”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叠文稿,我辨得他的字,可这文风致雅,遣词温润间透着坚韧,分外熟悉的感觉,是曼辞的文章!

    我抬头惊讶地看向沈楙,皆是心领神会,沈楙笑道:“这些年我闲暇时将曼辞手书都整理了一遍,欲以‘南雪’之名替其出版,我不擅编纂,已尽心血,你看可有改进之处?”

    听闻沈楙这么说,我更是慎重不少,初步翻阅一遍还未得感,便道:“你莫急,这文稿我方便带回否?我这几日好好看看。”

    沈楙颔首,侧目间,我瞧见他衣襟内透出那熟悉的方帕一角,经年依旧,只是颜色有些暗淡了。

    样书出版那日,沈楙特地提了几瓶好酒来谢我。那日雪大,他还要回家,不便久留,便推辞了午饭。

    我接过酒,故意埋怨道:“怎的这般小气,曼辞的书也不知赠我一本?”

    他一愣,低声笑骂了句:“还好你提醒,我差点忘了。”随后从怀里万分珍贵地掏出那本书,大雪纷飞,外衫浸润,可那书页却干燥温暖。

    我目送他踏雪远去,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地脚印。

    不知哪来的风,恰巧便吹开那书扉页,劲笔所书——

    “此间浑浑不堪,她为一川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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