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试探,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曾为这段无疾而终的邂逅暗自伤神。姜莱的不辞而别,成为了李丞协青春期尾巴里一棵无法发芽结果的枯木。
同所有人一样,李丞协在成年之前,精力都花费在了铺就未来的这项工程里。
他家境不错,父亲为商,母亲是颇具权威的主任医师。李丞协从小到大都被亲戚长辈灌输,要以父亲母亲为榜样的目标宗旨。
要么成为像父亲一样纵横商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野心家。要么做一个品格高尚,社会地位崇高的医生。
哪一种,都意味着他前途坦荡。
他们家不需要他来赚钱,他只需要充当好一名优秀的继承人,不为父亲母亲脸上抹黑就好。
18岁之前的李丞协,生活寡淡无欲无求。就连学业之外的兴趣爱好也不过是为了符合上流社会所营造。
‘无情道’并不是从大学才开始修炼。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规规矩矩地为人处世,规规矩矩地走所有人认为他应该走的道路。
他人生中第一次以本人意愿为主导的决定。是在志愿填报时,没有选择众望所归的商学院也没有选择母亲所在的医学院。
而是选择了摄影。
对于摄影的喜爱,启发于14岁那年,表姐的生日宴,宴上她兴冲冲地向李丞协展示自己新到手的相机。她带他去拍摄街道,在平平无奇的道路旁发现秋天的细节。
例如银杏落入水中,会跟真的银子一样充满金属感。
例如阳光照射的角度,是栾树一分为二的界限,一半夏冷一半秋暖。
没有什么能够比从枯燥的生活中观察发现美来得更有成就感,对于未来,比起名与利,他更想像一棵郁郁葱葱的树木,凭借来自不同方向的风,去感受自然,风与雨,日落与潮汐。
18岁的李丞协第一次找到自己生命的出口,是应该以喜爱为指引。
以热爱,去生活。
对于他的破格决定,父母的反应淡定得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拿到通知书那段日子里,母亲做了一件比他还要大胆的决定。
她决定放弃现有的一切,去做一个无国界医生。
“需要我的人,不仅仅只在京市。而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如同齿轮一样按部就班的人生。”
李丞协还记得这是母亲给出的理由。
她说,李丞协的决定给了她很大的鼓舞。
她在他这个岁数时,没有条件去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成为无国界医生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整整晚了20年,这些年她虽有念头,却始终无法放弃都市繁华,去承认自己苦心经营了40多年的人生,其实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他记得父母吵了很久。
关于家庭,关于亲情,关于他们之间的爱情。
在父亲眼里,爱情是相濡以沫,爱不该有距离。母亲的决定让他觉得和她自己结婚生子也是她口中的一个错误。她所谓的追求自己,是无法顾及丈夫与孩子的决定。
“你有没有想过,你真的做了这个无国界医生,你几年能够回来一次?”他问母亲。
“这有什么,以前异地恋时,好几个月见不上面,我也没见你闹得比现在凶…”
父亲:“你觉得我们如今的感情还足以支撑这么长距离长时间的考验吗?”
“不能吗?”母亲反问。
“我为了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已经竭尽所能。我不认为我对家庭存在任何亏欠。”
“我在结婚之前就和你说过,我不是一个甘愿成为某个角色的女人,如今你的事业稳定,小丞也长大成人,我去追求我自己的人生,有什么不好?”
“别试图用情感来绑架我。如果我们的感情真的因为时间与距离产生问题,我想我有足够的勇气来承认这段感情的失败。”
那时的李丞协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家正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他只觉得他妈好酷!
毕竟他难得能在他爸,这个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的男人脸上出现吃瘪的表情。
……
李丞协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庭动荡的时期,带着崭新的人生规划,踏上了他初次的单人旅行。
那是一个网红城市。
他第一次进酒吧,遇见了正和乐队闹矛盾的姜莱。
调酒师见多识广,李丞协穿着简单清爽,手腕上的表却价格不菲。他套近乎的跟他聊天,解释说原本有个制作人看上了姜莱,想要签她。提出的条件和待遇都不错,唯一的要求是,整支乐队只签她一个。
嗓音独特,长相好看的主唱很是难得。
但这支起源于校园的业余乐队,除了姜莱这颗珍珠,其他的不值得花大价钱包装。
制作人说,只要姜莱跟他走,他可以再重新给她组建一支更专业的乐队。
但姜莱拒绝了。
调酒师的语气似乎也在笑她傻:“她说玩乐队,除了音乐,也是玩情怀,比起被直接包装成一颗精美诱人的糖果,她更喜欢平地起高楼的征服感。”
“但这些她的队友不知道,他们以为她眼高于顶,面对知名唱片公司的邀约,竟然拒绝得这么果断。”
李丞协:“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调酒师洋洋得意:“我怎么不知道,这酒吧里一天进多少人,卖了多少瓶酒,就连老板都没我们清楚。”
之后的几天值班,李丞协也天天来。
有一日,调酒师指着台上的乐队说:“这是他们在这儿的最后一场表演了。”
“主唱为了团队拒绝了唱片公司的挖角,结果队里的吉他手和贝斯手偷偷找了下家。”调酒师见怪不怪的说道,“生活给她上了一课,在金钱面前,情怀和义气统统都要靠边。”
李丞协问:“那乐队,是要解散吗?”
“是吧。你知道姐姐现在唱的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不?”
调酒师看了他一眼颇为同情道:“叫‘渣女’”。
他下巴一挑示意姜莱的身后:“是那个鼓手给她写的,我琢磨着估计是被姐姐给玩弄了,写出来这么个玩意儿讽刺她呢。”
“嘿,偏偏她还肯唱。”调酒师看向李丞协,“难怪你能看上。”
来酒吧不喝酒只喝葡萄汁的男生,和一个为了别人放弃大把钞票的主唱,这两人在调酒师看来都不怎么正常。
但他却不打算放过这只初出茅庐的小肥羊。
他在李丞协提出想要知道姜莱下班后走哪道门时,眼神暗示着指了指酒架上价格昂贵的那批货。
李丞协也干脆,掏出卡直接刷了最上面一排,让调酒师喜出望外。
作为业绩达标的回报,调酒师还贴心地附赠上一些‘情感建议’。
这让前几天刚被姜莱用一句‘还是学生啊’给堵回来的李丞协吓了个大跳。
看他纯粹地睁大着眼睛,调酒师笑话他:“告白是小孩子才做的事。”
“某些时刻,男人也需展现出一些轻揉易碎的情态,将自己放低至于一个仰慕者的位置。姐姐纵横声色场所,见的男人多了,比起威武雄壮的森林之王,或许她更加喜欢一只被雨淋湿的狗狗~”
……
他以为是调酒师唬他。
但当某日雨夜,姜莱一手抓紧他的衣领,一手按住他的后颈迫使他俯下身来承接她的亲吻时,李丞协情不自禁地从嗓子里溢出一声压抑着类似于狗狗委屈时的哼唧声。他明显感受到那只按在他后脑勺发缝里的手骤然绷紧。
夏夜。
雷雨不停,空调停摆。
李丞协平躺着,任由姜莱跪膝居上,长长的黑发微卷着簌簌滴着水,一颗颗滴落在他胸前白色的衣衫上。
打湿,揉皱。
她的发尾像冰凌,抚过他烫得浸汗的脖颈上。在一片片发红的指印上拖行出透明的水痕。
浅水解不开渴,他们在漫长的接吻中缺氧。酒后的姜莱很是顽劣,她坚称自己没醉,只是心情不好,她一边接近粗鲁的去扣李丞协的手腕,一边哄着他听话,教他如何用小狗的方式叫姐姐。
一夜的功夫,他终于学会。
李丞协记得最后的关头,他搂紧姜莱,闭紧眼睛脑子里一整片花瓣肆意飞落。他艰难地在女人耳边喘息,讨好着说:“姐姐…别咬。”
-
长长的索道,像一根传送带。
破碎的回忆在李丞协问出声的那一刻如潮水一般汹涌卷来。
他一度觉得自己拿错了剧本。
那夜他似玻璃易碎,扭扭捏捏、面红耳赤、哼哼唧唧。他被夺走初夜又被睡过就忘。四年后的现在,又脑袋不清楚地问出来,‘你想没想过我’这种十级青春疼痛文学。
他这一句话,将重逢以来他所表现出的淡漠,沉稳,释怀全部丢在脚下摔了个粉碎。
但他就是不甘心。
早起看见房间墙角立着的那把黑色雨伞,想起姜莱面对他如同面对陌生人一般的坦然,他像棵久不开花的铁树,隐忍着快要憋疯。
面对李丞协的质问,姜莱沉默了。
她反复确认,从对方的眼神中确定不是幻听。
不知道是现在缆车所在的高度太过骇人,还是李丞协的眼神太过直接。像无法直视夕阳一样,姜莱也无法专注地去看李丞协那双善于表达情绪的眼睛。
她偏过头,脸颊飞上晚霞。
手指抓紧护栏,她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太自然,她问:“李丞协,你今年几岁?”
“22.”男生的嗓音夹杂着气泡,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些戾气,“怎么,又要拿年纪说事?”
说他幼稚?说他不依不饶?
学生又怎么了,招谁惹谁了?
姜莱被他的语气硬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无意中触发了某些条件,让眼前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生变得跟猫似的开始应激。
她吞了口高空的凉风,压住了跳动的心绪。几秒后,她恢复平静,试探着问:“你刚叫我什么?姜莱?”
她说话时,手指点着护栏眉毛轻皱,颇有些算账的意味。
李丞协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但他呼气时从鼻腔里冒出的一缕气声,像极了被惹毛后却没人安抚的小狗,听上去有些可怜巴巴。
姜莱突然就笑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是浅紫色的,打在她的侧脸上,显得她此刻好温柔。
她叹息道:“这就是长大的坏处吗?你现在都敢直接叫我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