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发

    施晚目不斜视盯着满桌的菜。

    小二在包厢门口立着,忍不住擦了擦额上冷汗。这位贵人可是对菜色不满意?他偷瞄了眼顾希桢看不出表情的脸,内心发苦。

    因为这包厢的客人身份特别,他特意叮嘱后厨优先紧着这里,再由传菜的小厮赶紧赶忙送上来。

    可没想到菜上齐了,谁都没动筷子,也不说话。顾大人甚至并不太关注桌上的菜,一直看着对面同来的女子。

    从小二的角度只能瞧得见这位女子的背影,即便如此,光是不见正脸的惊鸿一瞥,这女子曼妙仙姿便令人难以忘却。

    许是因此,她才有如此傲气,对顾大人的注视无动于衷,只抚摸着发鬓玉簪,眼也不抬地坐着。

    小二脸上挂着笑,心里却紧张地开始胡思乱想,两人可千万别闹了不快,顾大人是他们的半个保护神,他若是因此迁怒于小二,小二也只能自认倒霉。

    顾希桢忽然开口打破寂静:“你先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伺候。”

    小二顿时轻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告退。

    几乎是在他离开的瞬间,施晚笔直坐着的身子便垮了下去,她松开稳定玉簪的那只已经发酸的手,顿时,如瀑青丝从她肩头泄下,淌了她半身。

    施晚喃喃自语:“终于走了,差点丢人丢大发了。”

    顾希桢:“如今倒担心起形象了?”

    施晚恨恨地剜了他一眼:“都怪你。”

    知道大厅那儿坐着的是自己的老冤家后,施晚便再不敢往那儿看了,直到顾希桢突然告诉她:“人走了。”

    她便坐回顾希桢对面,可谁料,许茗帆又踏了进来,并往顾希桢这儿走来。施晚反应迅猛地往桌下一躲。

    许茗帆没发现她,只是施施然走至包厢正下方处。

    考虑到顾希桢平素总半开着窗,看大厅里的人,玉鹤楼给他安排在能将大厅尽收眼底的最佳位置。这儿的正下方并未安排席位,而是由几座大盆景形成屏障,与其他客人隔开距离,以免喧闹。

    故而许茗帆站着的地方很不起眼,他面上带笑,向顾希桢拱了拱手:“瞧我这记性,今日得幸再见顾大人,竟忘了将这东西还给您。”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交给身边打杂的小厮,再次拱手:“不扰您用膳了,此物由小兄弟帮忙转交,下官先行告辞。”

    顾希桢没说话,只扫了眼那个锦囊。小厮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他,很快有个人突然从他身后出现。

    那人戳了戳他的肩膀,语气冷肃:“给我便是了。”

    小厮愣愣地上交锦囊,眨个眼的功夫,那人便像来时那样突兀地消失了。

    顾希桢将窗户合上,支着侧脸,好整以暇看着桌脚处捂着头的施晚:“好响的一声。”

    施晚刚才躲得匆忙,发髻和桌子重重磕了一下,隐约有垮掉的趋势,她扶着发簪,小心翼翼起身。

    停听到顾希桢居然还嘲讽她,施晚羞恼地瞪他:“净知道说风凉话。”

    “便是发现你又如何?我在这里,他能怎样?”顾希桢不在意她钝钝的眼刀,径直问道。

    “……嗯……总之暂时就是不想见。”施晚注意力转到头上摇摇欲坠的发髻,她狼狈的时候,见不得身边人悠哉悠哉坐在座位上喝茶,“帮……”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敲门声。“顾大人,现下可方便进去布菜?”

    施晚面色突变,她指了指头顶,用力眨眼,满脸写满:快把人支走!

    顾希桢恍若未觉:“进。”

    施晚迅速坐直身子,摆出一副懒得动弹的矜贵美人形象,只有她和对面这满肚子黑水,被她暗中翻来覆去骂了几轮的人知道,哪里是懒得动,分明是不能动。

    小厮们手脚麻利,一桌的菜只一小会儿就布好了,小二正准备介绍菜色,顾希桢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但也没让人走。直到施晚开始对他使眼色,那双漂亮的眼睛本就因微醺而含了雾气,如今又窘又气,雾气连成一片,水润润地盈满了眼眶,看上去跟即将被气哭了似的。

    顾希桢终于让人走了。

    施晚为难地揪起脑后丝绸似的长发,好在屋里只有两人,窗户也早就关上了,不然这丢人样儿被其他人瞧见了可如何是好。

    可吃完饭还是要回去的,这一头散落肩头的青丝要如何是好?

    往日都是绘樱帮她绾发,她今天病愈,嫌满头珠翠麻烦,才只簪了玉簪,可没想到居然如此不牢靠,一撞便散了。

    她举着玉簪不知所措。

    忽然,施晚手心一空,玉簪被顾希桢取走。他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绕到施晚身后。

    施晚回头,见顾希桢拆下手腕上黑色的平安结,展成细细长条,她紧张地问:“你,你要做什么?”

    顾希桢面无表情地晃了晃她的玉簪:“你觉得呢?”

    “哦…哦。”施晚僵硬地转回去,为自己觉得恶意的揣测感到羞愧。

    “复杂的我也不会,且先这样将就着。”他轻轻捞起那柔顺丝滑的秀发,用绳子缠起发梢,再盘起发尾,用玉簪将其固定在施晚脑后。

    施晚见过爹为娘绾发,那是家中尚无下人的时候。楚凝干练,总想着快些把头发打理好,可她手脚麻利,头发却不总是听话。

    这时候施年庆就会接过她手中的牛角梳,将跟头发较劲的女人按在梳妆台前,轻柔地为她将头发梳好。

    这时候楚凝也不急了,两人在铜镜中含情脉脉,眉目传情。

    施晚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种经历的一天,虽然没有铜镜,也没有梳子,只有一个手生的人和一支碧玉簪。

    她小心地摸了摸新扎好的头发,没想到还固定得挺牢。

    她赞许地点了点头:“心灵手巧。”

    顾希桢:“……”

    施晚看向他空落落的手腕,直到刚才那会儿,她才知道顾希桢手上一直带着根平安结。

    京城里的贵人家中时兴一种传统,幼儿出生便为他求一根平安结,供在祠堂,希冀孩子平安长大。等到女子及笄,男子弱冠,平安结便从祠堂取出,戴在人身上,以求祖先继续庇佑。

    平安结的材质并非普通棉绳,而是细密的金线织成的细圈,外头根据喜好染上其他颜色。

    施晚是进了京才听楚凝偶尔在饭桌上提起的,她和施年庆还打趣,说要给施晚也弄一条。

    施晚嫌丑,严词拒绝,次日楚凝神神秘秘地给她一个匣子,打开一瞧,是她心动了很久的一对金耳坠。

    楚凝捏着她颊上软肉笑话她:“人长大了,就开始臭美了,平安结嫌丑,耳坠子便喜欢得合不拢嘴?”

    施晚想得很通透:“京城里爹娘宠孩子,给孩子求平安结,娘宠我,给我求耳坠子,我是为娘宠我而高兴呢!”

    她以为顾希桢和家人关系不好,即便是小时候家里给他求了,如今肯定也不乐意戴着,没想到他居然真乖乖地戴在手上,想来对他意义挺重大。

    施晚忽觉不好意思:“你放心,我回去还你一根全新的,你若是觉得这根意义非凡,我定寻最好的金店帮你弄回原样。”

    顾希桢浑不在意:“无需在意,只是寻常玩意而已。”

    施晚只当他在嘴硬,心里暗暗决定还是要还他一根。至于现在嘛,她都饿了许久了,是时候该用膳了。

    她目光在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中转了一圈,竟不见一道汤水。她分明是冲着这才点的那两道菜啊!

    施晚欲哭无泪:“‘空山新雨后’呢?”

    顾希桢指向一盘装点精致,鲜香滑嫩的……乌鸡笋。

    原来如此,重点是雨后,地里冒出的笋,而非新雨……至于空山,可能体现在那只山鸡上吧。

    施晚无力地问:“那‘露浓花瘦荡扁舟’呢?”

    她看着那屉漂亮小巧的小笼包,终于知道扁舟是什么了——盘子,“露”和“花”则全在薄薄的包子皮里。

    至于其他的菜,施晚已经不想知道菜单上给它们起了什么古怪的名字了。

    虽然味道都很好,但施晚还是有被耍了的感觉。

    她扫过一众精美菜点,最后将目光看向正中未揭开盖的那道菜点上。

    “这是什么?”

    “海上生明月。”

    施晚:“……你可别学了玉鹤楼这不说人话的坏毛病。”

    顾希桢将盖子掀开,那浅盘里赫然躺着数只肥美的大闸蟹。

    施晚摸了摸下巴:“这分明是河蟹,怎么说是海上生明月呢?光是形状上就完全不搭啊!”

    “……蟹黄还是蟹腿?”顾希桢对她非得将诗句与菜寻求对应的严谨性不置可否,只是这牛角尖要钻下去,恐怕今晚都想不明白了。

    美味在前,施晚迅速将诗句抛在脑后:“都爱吃。”

    施晚趁着顾希桢动作娴熟地拆螃蟹的功夫,将卸下的部位用筷子捡到一边的空处,当她盘里蟹肉蟹黄堆满了的时候,掏空的螃蟹已经被她七七八八拼了起来。

    施晚:“你看!”

    顾希桢:“……”

    施晚:“哼,就知道你是这个反应,无趣。”

    “你把腿拼反了。”顾希桢用筷子将错位的螃蟹腿捡回正确位置。

    施晚不服气地检查了一遍,还真是这样。

    离开玉鹤楼的时候,天已黑透了,天幕缀着点点繁星,甚是好看,虽夜风寒凉,但施晚心情比来时要好。

    家里稍稍宽裕后,秋季一家人会在一起吃蟹,她偏喜欢玩蟹壳,爹娘虽不拘着她,但也会温声制止,哪里有拿食物来玩的?

    随着父亲官越升越高,她身上多了个官家小姐的身份,这等举止便更少有了。

    可她没想到,这君子端方,芝兰玉树的顾希桢居然也是个玩蟹壳的好手。

    她时不时扫过来的视线太过明显,顾希桢低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神,她的话都写在脸上。

    施晚的惊讶不难理解,若他一直生活在顾府,应确如她所料,会对这此嗤之以鼻,可他偏偏遇到过那个老顽童,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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