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宁

    怀李拖着伤脚,不紧不慢往回赶。

    他偷摸扫过黏在顾希桢身侧的那惊艳美人,她乌黑发上的簪子,像是家乡特有的样式。

    顾希桢轻咳一声,怀李立刻坚定地望着他家大人挺拔的背影,这才是应该看的。

    他恭敬地等候差遣。

    “怀李,放他下来。”

    怀李:“……”

    不是,早知如此,您干啥把他钉在树上?

    心里抱怨归抱怨,他还是飞快跃起,将钉入竹宁四肢中的短剑拔出。

    近看他不由心惊,短刃削铁如泥,寒光鉴人,是上好的材质。

    刀扎进的位置完美地避开手筋脚筋,钉得又牢又深,令人动弹不得,又不至于从此成为废人。

    要是他出手,绝对控制不到如此准度。

    怀李一手按着竹宁,令他跪倒在地,另一手将四枚染血短刃奉上。

    顾希桢没接:“你留着吧。”

    怀李闻言一喜,美滋滋地将刀别在腰间。

    施晚看着他的形象,欲言又止。

    怀李头蒙着个黑布兜,只眼睛处挖了两个窟窿,身上衣物自下裳处裂开半截,露出底下的黑色裤腿,腰间四柄刀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血,落在他缠着黑布条的脚上。

    那伤药效果极佳,他脚上伤口已结了痂,黑红一片,看上去更吓人了。

    若非他也有具宽肩窄腰的好身材,搁路边一蹲,碗都不用,就能扮个乞丐。

    伤风败俗,一字不假。

    顾希桢:“……”

    一刻钟不到,他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怀李一双眼睛从布兜窟窿中透出些骄傲来,虽然面具在打斗的时候丢了,重新易容也没有材料,但只要大人您没下令,谁也别想看见他的脸。

    竹宁低低发笑:“少爷身边真是藏龙卧虎,居然连易容高手都有。”

    怀李的声音闷闷地从布兜底下传出:“谬赞。哪比得上你这个制药高手?”

    “连猫都被你练成毒源,要是再晚上一步,就能送进宫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你们弑君的计划。”

    竹宁一愣:“你将猫掉包了?”

    顾希桢冷眼看他:“世上会医的不止你一人。你能给它下毒,自然有人能解。”

    白猫从怀李腰后的背囊跃出,又绕到施晚脚边,乖巧蹲下,尾巴一下一下扫着她的鞋面。

    施晚恍然大悟。难怪它和之前不一样,毒性已解,浑身通畅,自然温顺了。

    她弯腰将它抱起,猫热情地在她臂弯里打滚。

    施晚长叹一口气,它一定是因为太喜欢她才屡屡靠近,但中毒太痛苦,它的小脑瓜控制不住爪子,不得已伤人。

    竹宁怪笑:“少夫人,你竟还敢离它这么近。它爪上的毒可险些要了你的命。”

    施晚这才记起,自己手腕上可是被抓了一道的。

    顾希桢安抚地轻握她缠着纱布的手腕:“已用过解药,无碍。”

    竹宁冷笑:“既已知我底细,还敢信我抓的药?”

    顾希桢目光沉静:“墨羽你都倾力救了,难道会放任她毒发?即便是为了身份不暴露,你也不敢让她出事。”

    施晚心口泛起一阵恶寒,她就说呢,以往生病,没个四五天是好不全的,这回竟睡一觉就神清气爽,浑身通泰。

    她昨晚的发烧原来并非风寒,而是中毒了!毒一解,可不立刻就好了么?

    怀李劝他:“竹宁,你良心未泯,现在回头,还有救。”

    竹宁不语,素来温和的五官扭曲得有些狰狞。

    顾希桢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慢条斯理地在他眼前展开。

    竹宁面色瞬间刷白。

    他瞪着卷轴,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浑身打着抖,被鲜血染透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砸在地面,手背青筋暴露。

    施晚不愿看那血淋淋的场面,别开眼睛,看向那卷轴,卷轴纸面上绘着一些古怪的文字,她并不认识。

    顾希桢居高临下地盯着竹宁:“你很有本事,居然能破解这套密文,那叠密信能信,这封又为何不敢认了?”

    竹宁抖如筛糠,只喃喃重复着不可能。

    顾希桢俯身捏起他的血手指,以此为笔,在卷轴上圈出了四个鲜红的圈。

    每圈一个,他就报出一个名字:“金敏。卢夕霞。金言秀。金言柏。”

    “别的不敢认,这四人可识得?”

    他声音如此悦耳,听在竹宁耳中却如丧钟:“一家四口已于七日前暴毙,曝尸荒野。”

    “密函做不了假。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随着顾希桢这话一锤定音,竹宁面色瞬间灰败枯槁,仿佛老了几十岁。

    顾希桢沉默半晌,轻叹:“如此才华,委身为奴蛰伏多年,却只是个废子。你不恨吗?”

    这个多年未被提起的名字如压倒竹宁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跪伏在地,双目通红,却涩得一滴泪都流不出。

    不知多久后,他仰头盯着长身玉立的顾希桢,哑声惨笑:“说来讽刺,我最自由的时光居然是在靖西王府为奴的这十五年。堂堂王子,居然活成这样。”

    “自由?”顾希桢晃了晃手中卷轴:“这四人有选择生死的自由吗?”

    “找到他们的时候,四人已被毒虫啃噬得体无完肤,只最小的那个男孩还有气。你猜他弥留之际嘴里喊着谁的名字。”

    “金言竹。”

    他漠然而冷静,语调舒缓,对眼前人而言却如当头棒喝,四个用鲜血圈出的名字鬼魅般在眼前晃动。

    竹宁,或者该叫他金言竹了,他的头几乎低到胸口:“看在相识十五年的情分上,求你,求你……别说了……”

    他头埋进手心,泣不成声。

    金家一脉体质特殊,以他们的血肉豢养的毒虫比寻常毒虫厉害数倍,他真是蠢得没边,才会信那些蛇蝎心肠的人能按下贪欲,不会对自己人下手。

    施晚眼睑不住颤抖,金言竹,这名字和那死去的一家四口分明是一家人啊,换句话说,眼前这人,他全家都……

    看着金言竹痛苦的样子,施晚胸口像突然压了个几千斤的大秤砣,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往前一步,顾希桢蓦地抬手将她拦在臂后,不赞同地微微摇头。

    施晚却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顾希桢似被她眸中的水光晃了神,回过神时,人已经在那死气沉沉的人跟前站着了。

    施晚垂眼看着金言竹的发旋,蹲下身缓声道:“你也算救我一命,我信你心本质是善的。有什么苦衷便说吧,我愿意听。”

    金言竹颤抖着从手掌中抬起头,原本算得上清秀的脸被血和眼泪糊住,又可怖又可怜。

    他疑惑:“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敢信我?”

    施晚指了指顾希桢:“我跟你确实没有交情,但你跟他十多年,自然清楚,他,乃至整个顾家,是你们计划的最大阻力。”

    “你一手精湛毒术,药死一府人也不算难事。但计划都已安排到弑君环节了,你却从未对顾家下手。”

    金言竹无言以对,低头看着血淋淋的手掌良久,闭了眼睛。

    再次睁眼时,他将自己的衣袖挽起,露出手臂上的刺青:“这是二十多年前溧署的图腾。我父亲金敏是当时的溧署王。”

    溧署?!施晚终于知道怀李交给顾希桢的那腰牌为何如此熟悉了。

    那上面的图案她在父亲书房的书中看过,正是溧署的图腾。

    但那个图案,和金言竹手臂上的大相径庭。

    金言竹抚摸着图腾,陷入回忆中:“我六岁的时候,溧署发生一场政变,原本的金氏王族被宋汀一脉推翻。”

    顾希桢眉头皱起:“宋汀?宋知山是他的亲族?”

    金言竹:“没错。宋知山是溧署现今王室旁支,秘密潜伏在中原。”

    “当年宋汀重建了溧署,连旧图腾都抹去了。王室人员几乎全被诛杀,只有我们五人逃到中原,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我其实算是在中原长大的。中原人热心,见我们中有几个孩子,虽说来路不明,也将我们收留在村里。”

    “可……宋汀仍穷追不舍。我们住的村子被扫荡,若不是当年顾将军驻地就在附近,恐怕我们一家已活不到今日。”

    施晚不解:“中原人有恩于你,你为何要反过去帮害了你的宋氏一脉?”

    金言竹正欲说话,忽然捂住喉咙面色铁青。他嘴角溢出乌血,两眼翻白。

    施晚惊愕。

    顾希桢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往他嘴里丢了一颗药丸。

    “怀李,带他去找章闽。”

    怀李立马将他驾起,轻功运转到极致,往围墙所在处赶。

    施晚忧心忡忡:“怎么回事?”

    “像是体内被下了蛊。”顾希桢不能断言,他望着软绵绵地挂在怀李肩头的人,若有所悟。

    施晚也看了过去:“王府四处是机关?他们不会有事吧?”

    “从门里出去,就不会中机关。”

    施晚被他搞糊涂了:“不是说那门只进不出吗?”

    顾希桢漫不经心抬手看着沾上血的五指:“都是诓他的,为了让他乖乖跟着怀李在山里兜圈子而已。”

    施晚看不下去了,她掏出雪白的丝帕,擦拭他修长的手指:“这血糊糊的手不擦干净别想牵我。”

    顾希桢盯着她那素白的手,忽然轻笑出声。

    施晚一愣,抬头看他,他唇角弯起,眼中含着浅淡笑意。

    “你笑什么?!”

    顾希桢指着她沾上一抹血红的指尖:“还嫌别人?”

    施晚将手帕丢给他,掩饰尴尬:“那不是好心帮你擦的时候染上的吗?!你自己擦,不帮你了。”

    轻盈的白色丝布轻飘飘地落在顾希桢掌心,顷刻间便沾了血,洇出几朵红色的花,与那帕子四角绣着的花儿混杂一起。

    顾希桢将擦拭过的手伸到施晚眼前:“检查一下,现在能牵了吗?”

    施晚按下那只手,牵上去的时候恶狠狠掐了一把:“这种小事谁在意,赶紧带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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