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晚锤了锤酸痛的腰腿,甜润的声音因长时间的赶路而略有嘶哑:“绘樱,快到了吗?”
绘樱撩起车帘,问前头赶车的车夫:“老徐,还有多远?”
老徐富态的脸上挂着笑,温声安抚:“少夫人莫急,只剩半日路程了。”
施晚闻言拧紧了眉毛。绘樱自幼跟着她,对她脸上每一丝小动作对应着什么情绪再了解不过了。她轻咳两声,老徐瞬间反应过来,说错话了。
他将嘴闭了个严实,生怕嘴又闯祸,惹马车中里的贵人生气,但他又着实不解,好端端的少夫人,为何不让人这么喊她呢?
老徐在靖西王府伺候了二十多年,顾家几个公子小姐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其中最出众的莫过于二公子顾希桢。
他才识过人,长得也最俊,是无数京城女子暗里倾慕的对象,照老徐朴素的观点,再没有人能越过他去了。
因而他想不明白,二少夫人与二公子成亲才半年,怎么她会突然选择离京出走,远赴千里之外的仙陆,还不让人喊她少夫人,更不让提起二公子。
绘樱回了马车里,轻拍施晚的背给她顺气:“小姐莫气,小心伤了身子。”
施晚冷笑:“呵,为那人生气?不值当。”若不是她眼圈还红红的,恐怕这句话更有说服力些。
但施晚忍不住。
她第一次动心,这份真心却错付了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她真想回到七日前,揪起那个冲动的自己,将她晃醒:“你没事亲他做什么!!”
她永远忘不了那时,顾希桢突然安静下来,浅淡的笑意迅速褪去了。他面无表情地原地站了一会儿,眨眼睛就消失在她面前。
施晚又气又伤心,更多却是不解。他若对她无意,当时又何必豁出大半条性命,只为护她不受伤呢?
但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与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一起,泡在酸水中的心如被丢进油锅,尖锐的灼痛后便死得透彻。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爱她入骨,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她眼尾又开始泛红,绘樱心疼地为她轻轻拭去眼泪:“小姐莫想了,如今回了仙陆,您的旧友也在这儿,过去那些琐事便都当翻篇了吧。”
施晚点点头,掀起帘子望向前方故土,青灰的连绵山川高耸入云,如天地间的泼墨画卷。
怀李和庆云骑着马远远跟在马车后。不得不说,这是他俩接过最轻松的活。只要不被二少夫人发觉,一路护她周全,就能回去交差。
怀李小声跟身边人嘀咕:“顾大人和他夫人这是玩什么呢?一个离家出走,一个派人跟着还不让说。”
他从未见顾希桢字迹如此潦草过,难以想象他发信的时候有多急。
庆云从手中的话本子里抽出半个眼神给他:“多看书,书里什么都有。”
怀李一把将那话本子扯过来,封皮上赫然写着:“深宅情史:难言之爱。”
怀李:“……你不能看点正经的?”
庆云:“我乐意。”
怀李面具下白眼翻上了天,放弃和这话本子迷掰扯,继续盯着前方马车。
施晚浑然不觉身后有人跟着,她抚摸着膝上白绒绒的毛团子,不由想起第一次与它相见的场景,那也是与他的初见。
---------
訾朝鼋明十五年秋,西征大捷,靖西王顾疆率军班师回朝,途中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行军数日,于月中抵达京城。
顾疆次子顾希桢身为文官,随军西征,与大军同日返京。
他在京城里的名声不比他爹小,比起顾疆靠卓著战功累下威名,他的名声要清雅许多。
三个月前,施晚随刚提拔为京官的父亲进京,人还在马车里坐着呢,沿路百姓关于他的讨论就往耳朵里飘。
“顾世子此次随军西征,要是出事了可如何是好……哎哟,我这心都揪得紧……”
“你们就是小家子气,要我说男人就该建功立业,有了功绩,女人地位钱财应有尽有!”
听见是个男人插进她们的对话,女人们嫌弃地扫他一眼:“世子不恋凡尘,一心向贤,不像你们这些臭男人,满脑子都是裤腰带上那点儿事。”
施晚对这位顾世子起了十足好奇,偏生她入京时间不巧,人早在一个月前就离京了。
如今靖西王班师回朝,随军的顾希桢也在队伍中。
施晚想知道此人究竟什么模样,能被吹得如此神乎其神的。可娘说今日人多,不让她出去闲逛。
施晚脑瓜子一转,想出个歪主意。她找借口支开绘樱,待她人影消失在转角,便立马套上藏在柜子里以备不时之需的小厮服,混进下人堆,从侧门溜了出去。
为避免被府里下人认出,她特意走到离家足够远的地方才停下。
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她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她环视一周,看见了街边垒起的木箱子,最高的地方跟屋顶齐平。
施晚眼睛一亮,屋顶上肯定没人挡着。
她身子纤瘦,很是轻巧,轻轻松松地就借着木箱子攀到最高处。
这儿视野极佳,她可以看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大队人正往这儿来。
大面的旗帜在队伍中随风招展,却分不掉围观人群半分的注意力。
所有人的视线都难以控制地投向队伍中那骑在马上却未着盔甲,只一身玄袍的人影。
他身姿挺拔,即使看不清脸也觉扑面而来的清贵气质,在一群身着重甲煞气冲天的将士中,不仅未被压制,反倒更显超然。
施晚眯着眼睛,想看清楚,却忽闻身边瓦片咔哒一声轻响。
她侧过脸一瞧,正与一个通身雪白的毛团对了个正着。那毛团浑身毛发炸起,冲着她哈气。
原是一只凶悍的猫咪。
猫咪的脖上系了一个金铃铛,皮毛油光水亮,俨然是家养的猫,却不知为何对施晚一副敌意满满的模样。
她小心地挪动身体,尽量与那猫拉开距离。
“玉珠!下来!”
下方突然有人朝上方大喊,猫陡然受惊,绷紧的后足一蹬,往离它最近的施晚扑来。
施晚见那利爪离自己越来越近,忙往边上闪躲。
可她忘了自己坐在屋顶,这一大幅度地晃动身体,当即手下一空,从屋顶往下掉。
糟了!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地面,忍不住闭上眼睛。
忽然,她感觉身体被什么东西从底下一拍,随后顺着这股气力轻飘飘地腾空而起。
她忐忑地半睁开眼睛,却见自己的身体飞向前方,离那马上的玄衣青年越来越近。她未看清对方的脸,就被一只手拉住领子,止住她前飞的势头,将她放下。
路人看得比她这个出糗的人更清楚。
那屋顶上坐着的瘦小人影往下掉时,马上的青年迅速从身边举旗人手中夺过一支旗杆,将下坠的小厮打扮的人用旗帜那端挑起,人便朝他那边弹去。
那青年看着清瘦,气力却不小,竟面不改色地稳当当将人从半空救下。
人群中当即传出嗡嗡低语:“真不愧是顾二公子!”
他就是顾希桢?施晚危机关头脑袋空白,如今脚踩中实地,她终于想起自己出门是为了什么。
她抬头朝人看去,这个位置却只能瞧见他线条漂亮的下巴。
“没事吧?”清越的声音如古琴弦动。
她还没说话,身边穿着盔甲的人粗声粗气道:“没事就赶紧出去,拖慢行军队伍的罪责可不是你担得起的!”
施晚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此时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士兵之中,像只小鹌鹑一样。
她鼻尖嗅到这群人身上尚未消散的血腥味儿,再加下方才腰腹被旗杆硌了一下,胃中顿时一阵翻腾。
她急急忙忙从士兵们让开的间隙间落荒而逃,晕乎乎地扶着墙壁站着。行军队伍与她擦肩而过。
顾希骁回头朝落后他半个马身的顾希桢笑道:“你竟也有古道热肠的时候?不过是个小厮,那么矮的房顶摔下来,顶多淤青,何必多管闲事?”
顾希桢面无表情回道:“那是个姑娘。”
“啊?”
顾疆看了眼他一脸呆滞的大儿子,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你这观察力太差了!那人身形纤小,衣物明显不合身,脚下鞋面绣样艳丽,一看便是谁家姑娘女扮男装出来看热闹。”
顾希骁恍然:“爹说得是。”
他又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戳顾希桢的肩膀:“二弟这可是英雄救美啊,可有看见姑娘的模样?”
顾希桢冷冷的视线扫向他,顾希骁后背一冷,当即缰绳一抖,往前与他拉开距离:“啧,没意思的小鬼。”
施晚背对着队伍前进方向,一脸菜色地盯着堵在她眼前的那只猫。
这猫是缠上她了么?怎么阴魂不散!
“在这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地从巷子里传来,与此同时几双手将施晚重重推向一边,抓向她身前的猫,终于将它制住。
施晚本就头晕,被人一撞磕在墙边,浑身无力地沿着墙壁软软滑下。
她阵阵发黑的眼前,一双精致的鞋停在那儿。“是你吓到了本小姐的猫?”
与此同时,两只铁钳一样的手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来。一个抱着猫的盛装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抬着下巴垂眼看她。
“是你?”看清施晚脸的同时,那人发出一声嗤笑:“原是施大小姐。”
施晚也认出这是谁,工部尚书宋知山之女——宋媛。
宋知山官位不算高,但宋媛与当朝三公主李书颖交好,在京城贵女圈子中算是能说上话的人物,任谁也得让她几分。
她会认识施晚,实在是施家名声太响,毁誉参半的那种。毁是因施家商户出身;誉却是因施晚的美貌。
施晚芙蓉美人面,如今套在灰扑扑的小厮服里,却丝毫没折损她的美貌,仍艳丽夺目。
“即是施家妹妹,那本小姐也不为难,你给我家玉珠磕头认个错,本小姐就放了你。”
“宋媛,你别欺人太甚!”施晚眸子闪过怒火。
“我便是欺负了,你又待如何?”宋媛面上带笑,眼中却寒光凛凛,手上顺毛的力气不由加重。
猫吃痛惨叫一声,从她怀里蹿出,踏着墙面,又不见了踪影。
宋媛大惊失色,狠狠瞪施晚一眼,指了一个小丫鬟:“你给我看着她!”她自己则带着其他人追着猫去了。
丫鬟年纪不大,低着头上前将施晚扶起:“施小姐,快走吧,我家小姐脾性大,等她回来就麻烦了。”
施晚有些惊讶:“那你……”
“奴婢自小跟在小姐边上,她不会多怪的。”
施晚也实在不想跟宋媛纠缠,飞快沿着巷子回了家,从侧门溜了进去。不曾想与一脸焦急的绘樱撞个正着。
“小姐可让人好找……您怎么穿成这样?还搞得如此狼狈?”
施晚冲她笑笑,绘樱便知道她收不住玩心,偷溜出去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给她备水沐浴,重新梳妆。
一套折腾下来,天色都暗了。这时却见娘身边的小丫鬟匆匆来传她过去。
“娘怎么这个时辰找我?”
小丫鬟面色带喜:“是老爷从宫里来的消息。”
“宫里?”施晚一脸茫然,那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小姐,您要嫁人了!”
“什……么?”施晚整个人都惊呆了:“嫁,嫁人?嫁谁?”
“靖西王次子,顾希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