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世子

    大芜国,皇城天师。

    连日缠绵细雨,吹来的北风夹带着寒潮阴冷,透骨冰凉,似能把跳动的人心冻住!

    天空一片愁云惨淡,万里凝霜,阴郁重重压迫得人们心情也不得畅快,就连在大街小巷里赶路的行人,仿佛都嫌这天气无比的晦气,行色匆匆,却又步履沉重。

    大芜国四面靠海,又有江河百川环绕,水汽十足,光是这下雨天蒸腾起的水雾就仿佛透过人的皮肤,口腔,毛孔,丝丝缕缕的钻到人的心骨子里去,又从四肢百骸,冰冰凉凉的沁了出来,让人浑身浸透在这浓稠又焦灼的水雾里无法挣脱,整个人难受的紧。

    人也莫名变得格外心绪不宁。

    就在这一片愁闷凄凉的诡异气氛之中。

    有一艘华丽的船只如同身披盔甲的巨兽,缓缓靠拢了在城北僻静的皇家码头处。

    远处两位皇家码头的搬运工正趁着天气恶劣偷懒小憩,忽见这庞然大物,不由一惊:

    “这见鬼的天气怎么还有船?”

    “前几日各地公子们不是已经陆续进城了吗?”

    “竟还有落后这许多的公子?”

    每年这个节点都会有一批各地的公子们进皇城,名为参拜皇帝,实则是为皇城里的高门弟子选拔伴读,若是能被王侯公卿家的年轻世子们选为同窗伴读,那得到的教育资源以及丰富的人脉资源皆是质的飞跃,站得起点都不一样,自然离功名利禄比别人更唾手可得些,等于半只脚踏入了天师皇城的权贵圈。

    所以,大芜国但凡有些身份的养尊处优的公子们都对这些皇城世子们身边的伴读位置虎视眈眈,挤破了头。

    前几日,皇家码头的盛况,那可谓青年才俊,衣香鬓影,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然待看清船上插着的旗帜,两人立马噤了声,退了回去,船上的人并非他们能上前冲撞的,若非四下无人,他们方才冒失的议论很可能就被举报了到官前掉了脑袋。

    那是皇室里的旗帜,黑色的狮子带着双翅膀绣着金色的暗纹,天狮下凡,威风凛凛!

    天师,天狮。

    而船上的人——

    他们心底突突猛跳,该不会正是那一位“见鬼”的世子殿下吧?

    远山如黛,雨点打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像是无数的手在跳跃弹奏。

    船头撑伞走下来一个芝兰玉树的男子,如一株月前的玉兰,愣是从这一幅天地沉闷的水墨画之中,破空而出!

    清新脱俗!

    行走间似有暗香盈袖。

    在一旁等候已久的随从,为首的老者赶紧迎了上去,递上手中的雪白狐狸毛披风。

    一阵柔软温暖的触感覆盖在男子身上如冰的骨肉上,似乎把空气中的恼人水雾完美隔绝了开来。

    男子铁青的脸色缓和了一会儿。

    管家严严实实地系好了绑带,立马说道:“殿下,这恼人的天气……您可千万别着凉了伤了身子骨,我们还是赶紧回府上吧。”

    那位容貌如玉的男子点了点头。

    “莲安。”

    等候一旁几步远,同样一身贵气打扮的年轻男子待到管家安置妥当,这才迎了过来,语气关切。

    两位搬运工同时倒吸了一口气:

    “果真是皎皎公子信陵君,那与他形影不离的那一位不就是……”

    “真是那位短命世子?”

    两人脸色苍白忽地低下了头,连声音都压得几乎听不见。

    世子殿下,姓解,名莲安,字蘅知。

    国师批,命数阴气极重,活不过20岁。

    太医批,体质阴寒无医,活不过20岁。

    ……

    他们竟一脸畏惧地收敛了视线,不敢再直直看过去,世子此人向来霉运缠身,据说三岁小儿但凡多看一眼回家都得病上几天,啼哭不止!

    解莲安拢了拢披风,手指脸色皆苍白如纸,声音却沉稳清澈如玉石撞击:“信陵君,你怎么也……”

    这天气硬在此等候,不是胡闹吗?

    管家连忙解释:“是信陵君不肯在府上等候,老奴劝了好几回了……”

    作为世子殿下少时起唯一的朋友兼同窗伴读,信陵君倒是听懂他的言下之意,郎朗笑道:“我这不是急着想知道你这一趟……可有收获?”

    他说到最后忍不住收敛起了笑意,显得慎重又凝重几分。

    一旁撑伞的管家也忧心忡忡地侧耳倾听,希冀能从主子那听到一星半点的好消息。

    解莲安如月如星的眉眼沉了一下,见众人的衣摆早已湿透,恐是等候不知多久了,说道:“上马车再说。”

    信陵君撑伞与他并肩而行,两人身量颇高,如玉树临风,边走边说:“我都说了与你一同前往无悲寺,你又不愿。”

    “此乃我私事,路途遥远,不好劳烦信陵君。”

    信陵君看了他一眼,明明只是隔着一把伞一层薄薄的水雾,他这位青梅竹马的同窗好友,竟像是与他隔开了一个世界那么远,比驱船逆流而上百里的无悲寺还要遥远。

    世人皆道,信陵公子与世子殿下乃知己,唯他自己知道,他从未真正走进过殿下的内心。

    “我……”

    信陵君刚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被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凄厉的猫叫声打断了。

    因为下雨天,又不是什么船只装载卸货的繁忙时刻,原本就冷清的皇家渡口此刻寂静无人,这如同婴儿犀利哭啼的声音就显得尤其突兀渗人!

    刚准备上马车的一行人下意识抬头看向十丈开外的一座破矮茅草房子。

    一阵阵操爹骂娘的粗言恶语伴随着咒骂声传了出来,透过那堵斑驳的土墙,可以看见一个酒糟鼻子通红的老汉正拿着扫帚驱赶着一只浑身皮毛如黑夜的猫,赫然见这只黑猫弓着腰背浑身汗毛炸裂,立于墙头与老汉凶狠狠地对峙!

    “你这只天杀天收的畜生,竟然敢偷到我老刘家来了!”

    “孽畜,你今天不把小命留下,老子我今个儿就不姓刘!你娘的……”

    “你还敢跑,我看你这小孽畜能跑哪儿去……”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东西摔碎的追逐打闹声!

    “这邪气的畜生,老子最近刚好手气颇为不顺,怕不就是你这脏东西带来的!晦气!”

    紧接着一个妇人走了出来,语气哆嗦:

    “老刘,你你看它那眼睛……吓人的很,不像寻常的猫,还是把它赶走算了吧。”

    “我呸,老子最近撞邪的很,连这种不吉利的东西都给招惹来了,敢进我们家就往死里打,什么妖魔鬼怪来了,老子都不怕……”

    在刘一阵豁出性命的追赶喊杀之下,黑猫竟然一时躲避不过,左前爪给一扫帚打折了!

    黑猫发出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尖叫声!

    它低低的吼叫了一阵子,与老刘对峙了片,咻的转身跳墙逃跑了,老妇人吓得又一哆嗦,那黑色的身影快的如同鬼魅,根本不似人间活物!

    “见鬼了,果真邪气得很!你得罪了它可不知会招致什么祸害……”

    老刘也被它尖锐阴鸷的眼神吓了一跳,呆呆的看着那黑猫消失的墙角,嘴里骂骂咧咧的,“真是什么不干净的晦气东西,竟敢惦记上老子了……”心里的恐惧滋生更甚,更欲置它于死地了,连忙操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棍追了出来!

    黑猫的脚被打伤了,一拐一拐地一路逃窜,眼看就要往世子他们一行人冲撞过来!

    众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倒也不是真的青天白日畏惧这只黑不溜秋的小邪物,而是怕它不知死活惊扰了世子殿下!

    侍卫长的手不自觉按在了剑柄之上,紧盯着这只黑猫打算一剑让它命丧当场。

    解莲安不自觉得望着这雨中狼狈逃命的一团漆黑物甚,心下竟生出一刻同病相怜的悲凉。

    只是生而为一只皮毛漆黑的小猫,便被世人唾弃,咒骂,棒杀,无处容身。

    就像这天地偌大,他也不过孤身一人。

    人们也是如此忌讳他,害怕他,孤立他。

    只因为他出生起便被断定克父克母,克兄弟姐妹,甚至断言他克家国克天下万民……

    他与这只落难的小黑团子是如此相似,只不过是因世人畏惧,有罪过的便成了自己!

    管家看着世子眼神如同往常宁静疏离,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担心那追随而来的中年男子冲撞了自己殿下,便递了一个眼神给身旁一脸警戒的侍卫长。

    就在这转瞬间,黑猫已一个纵身跃到世子殿下的脚下,解莲安下意识想蹲下接住,那小东西动作极其敏捷又是几步跳跃躲避至马车底下,随后逃窜到后面正在搬运的众多行李箱之间,一时不见了踪影。

    “殿下——”管家吓得不轻,就怕这不着道的小邪物惊扰了主子。

    解莲安回神,收回手指,微皱的眉眼却似乎缓和了一下,摇摇头,抬手准备上马车。

    侍卫长接到管家的眼色,连忙手持长剑朝着追赶而至的老刘走出了几步,杀气腾腾的模样果然把老刘吓得钉在了十几步之外不敢再靠近。

    这一小小的意外,倒也不算什么意外。

    众人待世子与公子一同上了马车,便打道回府。

    “莲安,无悲禅寺的高僧怎么说?”

    缓缓行驶的马车上,信陵君拿起暖手炉试了试温度再递给似乎神色恹恹的世子殿下。

    不知为何,他敏锐地察觉出,似乎因为刚才的小意外,解莲安看上去更淡漠了一些。

    解莲安拿起那温度略微高的暖炉,熨烫着冰凉的手指,他命格阴,体质也阴寒,似乎永远捂不热。他倒是无所谓,就是老管家一向怕他寒病发作,四季都给他备着暖炉。

    “灵鹫大师让我珍惜剩余不多的岁月。”

    “还是没有办法吗?”

    “连高僧都没办法,莲安你……”

    一向被世人称作皎皎君子的信陵君竟一时红了眼,盯着他的眼神惋惜又复杂。

    解莲安避了避他炙热的目光,低头摆弄着精致小巧的暖炉。

    他向来看淡,倒是旁人总是会递过来一股深切的同情与怜悯,让他略感不适。

    “竟就真只剩下一年多了……?”信陵君真心替好友难过。

    是啊……

    他本来想着努力争一把,命定由己不由天,所以,眼看着19岁的生辰将至,他倒是听了一回信陵君的建议,去了无悲禅寺,寻了那位高僧,结果……

    如今他接受良好,倒是觉得似乎没什么不好,虽然他其实没大家看起来的那么厌世,他挺喜欢活着的感觉,命运多舛不代表他想寻死,手握一手烂牌也是要好好打完。

    他觉得素未谋面的母后既然拼了自己的性命,让他活了下来,他就断然没有自厌自弃的选择。

    马车外的管家听闻,也一瞬间觉得天塌了下来,他甚至偷偷抹了好几回眼角,众人一路无言直奔世子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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