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雅不知道自己沉沉昏睡的时候有这样一个惊天计划酝酿了起来，但她第二天醒来后对自己的规划确实清晰了不少。曾经被工作填满、充胀，又因为工作抽离而迅速瘪了下去的生活又重新被安排得满负荷了，参加论坛，写文章，搞培训，成雅把春晓也安排得妥妥的，毕竟她也不能闲着。

    春晓感觉自己又成了一匹中年老狗，被精力充沛的年轻黑背催逼得疲于奔命，顾头不顾腚，而且还被映衬得好像不学无术还又馋又懒。她想着要不然还是重新投奔周昀枫算了，至少他安排的都是案头的工作，不必在什么地方一站半天或者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周昀枫好像是听见她的心声了，跟成雅提出让春晓抽时间帮着做一篇翻译，把她从成雅的自我提升计划中解脱了出来。

    周昀枫的日程一直同步在春晓的电脑上，不过她之前太忙不大留意了，这一次为了确认翻译进度又研究了一下……才发现不得了，成杜永上半年的业绩总结和表彰大会要开了。周昀枫显然是要去参加这个会的，不然不会排在日程上，占了一整个上午，但陪同人却没有写。春晓问成雅知不知道年中总结会的事，成雅说知道，那是每年固定的，应该是六月下旬，周昀枫打算一个人去。

    “为什么？……总结会不是无论合伙人还是承办律师甚至实习生都可以去吗？”春晓不解地问。

    周昀枫的团队统共只剩下了六名律师，连他自己可以凑队葫芦娃，再加上肖博也只够八仙过海。留下的人里只有张律师和薛成雅是合伙人，春晓是实习律师，其他三人都有或深或浅的年资。反正剩下的算是精英中的精英了，春晓曾挺不要脸地想，把自己也放进了精英的队伍。周昀枫何等精明，留下的人里并没有哪个是因为求稳不敢一搏或者没有一技之长才不得不屈就的，这个团队跟以前比小虽小，结构却更稳定，在所里也还有一定分量。

    成雅最擅长用“这你也能不知道”的表情和语气说话，虽然因为不得意好久不用了，但宝刀不老：“你知道咱们这半年业绩同比、环比下滑多少吗？这个会是鸿门宴，擎等着杀他祭旗呢，他还会让咱们也巴巴地送上门去？”

    春晓坚持着不解：“可叫总结和表彰大会，只是被总结总结，大不了不受表彰呗，还能怎么样？”

    “你让高雨程去打听打听，今年大会是不是就多了一个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环节，没有就奇了怪了。”成雅不耐烦。

    春晓真找雨程去打听了，听来的结果虽不明确，大体与成雅想的差不多。周昀枫半年前刚刚打过一众资深合伙人的脸，逼着他们接受他加入管委会，紧跟着自己跌了这么大个跟头，怎么可能没有个交代？会议前一周，流程下来了，正如所测。

    开会那天是个好天，晴日高挂，万里无云，要是在室外进行保准能晒脱每人一层皮。当然开会是在室内，就在成杜永北京总部，上次办圣诞舞会的中央大厅。其他办公室都通过线上方式参与，不管分布在地球上哪个城市，统一在北京时间上午九点上线，九点半正式开始。

    其实主场的人九点半来就行了，周昀枫九点就下楼走进会场，发现平常十点都不来上班的许多律师都已经就坐了。前三排的圆桌边都已经或多或少地坐了人，一张桌子也没给他留。倒也不是他来晚了，因为桌心插花上还有写着某某律师团队的名牌，他来早了也没有他的地方。

    小伎俩，周昀枫不以为意，走到第四排一个正对着舞台和大屏幕的圆桌边坐下了。第四排往后的桌上没有鲜花摆台了，浅灰色的桌布上围放了一圈十份纸笔和会议议程。圆桌嘛，有的位置不能正对前方，一会儿开起会来难免别扭，他这儿就没这个问题了，这一桌想坐哪儿坐哪儿……坐背对舞台的位置怎么样？表明一种桀骜不驯的态度，或者假装自己这一桌也是满的，就发一次疯了怎么着吧！……太不给面儿了，要不侧对吧？那冲哪边呢？两边哪一桌的兄弟禁得住吓呢？……周昀枫正襟危坐在正对前头的位置上自娱自乐地想，脑子里都快乐开花了，脸上还是淡淡的。

    空位陆陆续续填满，坐着和来回走动的人越来越多。参会者都是正装出席，工作人员也都穿着黑西装忙忙碌碌，只有两个摄像师还是工装裤和钓鱼马甲……摄影马甲。正前方有三块大屏幕，最右的一块上九宫格滚动其他办公室的会场情况，中间的显示着会议名称和欢迎词……嘶，这什么品味，深蓝加金，俗。左边那块大屏上正在调试会场实时影像，在主讲台和前排几桌间切换着镜头。为了影像清晰，能透出自然光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头顶倒加装了不少射灯，看样子还有可位移摄像机，跟地面上的两个钓鱼佬……摄像师配合。

    刚才进来的时候还看到会场最后侧有专业的调音和摄像切换台，坐着几个戴耳机的工作人员。但没看见同传箱，也许是线上支持。把多功能厅打造成这样专业的会场，安排如此不让会展中心专业规格的会议，不知道又花了多少钱。不挣钱了才知道柴米贵啊，周昀枫心想，以前哪儿会想到成本，只会想不惜成本，现在自己可能是落伍了，配不上成杜永顶尖律所的这个排场了。

    没有人往周昀枫身边坐。从前面的大屏幕上不时扫过会场的实时影像里能极显眼地看到这么一张几乎全空的圆桌，好像被谁扔过空气炸弹似的……周昀枫暗自发笑，索性闭目养神。

    估计快到九点半了，线上的各办公室开始报到试音，有人坐到了周昀枫的身边。

    周昀枫一时没回过神来，睁开眼，先皱了皱眉，垂眼看那人放在腿上交叠的手，突然认出来了这人是谁。

    会议正式开始，欢快且隆重的音乐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学过主持和美声的合伙人开始念开幕词，周昀枫望着前头，低声说：“你来干什么，回去工作。”

    春晓没出声，也没动，满脸聚精会神听台上发言的样子。不装不行，这一桌的位置远是远，可是居中，周围全是好奇的眼睛。偏偏又没人能遮挡一下那些视线，这桌太空了，好像谁在会场中间拦了警戒线，专把这一桌空出来了以供展览似的。周昀枫可真是不知道什么叫低调，就不能找个角落悄悄待着吗？

    “我荣耀的时候也没见你往我边上凑，现在上赶着来丢脸。”周昀枫又从嘴角低声说。去年年终总结会上他多风光，可是满场也没找见她人，他还以为她趁机旷工了呢，结果回去发现她一个人在工位上写稿。

    “对了，你翻译的进度怎么样了？能不能抓点紧？回去干活！”周昀枫又说。

    春晓忍不住小声道：“你闭会儿嘴吧，周律，一会儿有说的时候。”

    周昀枫觉得好笑，而且真的一时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她好像越来越藏不住她的真面目了，明明以前是那么小心翼翼、藏头藏尾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又低声问：“你不会说动他们也都要过来助阵吧？”

    “不会，放心。”春晓一直跟他一样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只是低声说，“薛律师说了。”

    成雅说，周律师就是要一个人去，让想看到他有多可怜的人看看他现在失道寡助的样子，好顺顺气、松松劲。这不是显示团队凝聚力的时候，没有必要多壮烈地过去枯坐一个上午，让人以为他们并不是多齐心才好呢。

    “说了你还来，”周昀枫低声说，台上的人正说到关键数据，成杜永取得了什么样的成绩，有几个第一，有几个开创，有几个翻一番……“让人以为你跟我关系有多铁呢。”

    “我一个实习律师，什么分量也没有，招不来猜忌。”春晓还挺想听听那些信息的，都坐这儿浪费时间了，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去看每月通讯不是？

    周昀枫一点也没打算闭嘴：“那你来有什么用，还显得我怪可怜的，就一个实习律师陪着。”

    “你不就是要显得可怜吗。”春晓咬着牙小声地说。

    在今天这么个场合，周昀枫绝对是不应该笑的，可是忍不住，嘴角压不下来。他说：“咱俩还有绯闻呢，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儿吗。”

    春晓忍不住扭头不可思议地看他，周昀枫也扭过头来，满脸恢复了严肃冷淡：“怎么，你没听说过啊？”要叫外人看来，只觉得俩人商量什么正事呢。

    春晓把脑袋转回去，说：“你要再说我真走了。”

    周昀枫又不想让她走了：“别呀，来都来了，再坐会儿。”

    春晓觉得牙根儿痒痒，碍于场合还不得不仪态端庄地坐着，心思却乱了。也不知道周昀枫是怎么这么能装的，从眼角余光看去毫无异样，云淡风轻泰然自若，就跟每一次开会一样……感到有人在拽自己袖子，春晓低头一看，是周昀枫白净细嫩骨肉分明的手，从雪白干净一尘不染的衬衫袖口伸出来，轻轻捻着她的袖管……春晓不可思议地抬头，人家脸上还是寡淡清冷，全没有桌子底下做什么小动作的样子。

    “这料子是什么质地？”周昀枫嘴唇微动着说，“怎么都灰黑色了还能显得这么廉价？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些丑衣服？”

    春晓咬着牙关要收回袖子，他的手指却很有劲儿，改捻为捏，不让她走：“别生气呀，你再生我的气，这全场几百人就没一个站在我这边儿的了。”

    原来他也有不擅长的，比如装可怜。春晓低声警告道：“你注意点吧，检讨到底写好了没有，能脱稿吗？”

    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办公室的合伙人都在这儿听着呢，录音录像弄不好就要传到外面去呢，他能不能认真点？能不能紧张起来！

    台上的发言暂停，一个办公室的网络接入出了问题，全场等了那么一分钟。

    周昀枫等场上又有声响了才说话：“可惜你今天是听不见我的检讨了。”

    春晓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会议流程一周前就下发了，难道还能改吗？凭什么改？流程不改除了他还有谁能上去检讨不足、自我批评？春晓倒是想上去呢，可惜不够格，换一个角度来说……“其实也没什么，能上去就说明你很重要，周律。”春晓安慰说。

    “我可谢谢你了，”周昀枫松开她的袖管，说，“今天就不了。”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估计问也问不出来，好歹他终于闭嘴了，于是春晓也不再说话，做出全神贯注、面无表情参会的样子。已经进入到业绩领先团队分享经验环节了，然后是业绩增速领先的团队分享经验。

    这次的会务公司异常有经验，镜头给得极到位，长短镜和特写都不含糊，就连远程发言的办公室感谢总部哪位领导帮助的时候都能适时切到那位领导脸上。春晓看着大屏幕上闪过别人在精心打光的位置上的大脸，心想一会儿照到周昀枫的时候可怎么办呢，不觉就叹了口气。

    “累了？”周昀枫听见了，“就说你没必要来受这个罪，走吧。”可真是变幻莫测的男人，一会儿要人走，一会儿不让人走，一会儿又让人走。

    纽约办公室的Stefan Johnson律师团队是增速第三，差不多讲完了他们的制胜奇招。春晓刚想张口低声说什么，忽然就被立体音响里的声音点名了：“……最后说句题外话，嗨春晓，我看见你了，好久不见！周，昀枫，你也好吗？春晓，恭喜你啊，《望乡》在好几个大书店蝉联销冠了呢，版税挣到手软了吧？哈哈哈，我把《重生》也看过了。周，不要压榨春晓太多业余时间哦，我还期盼着她的下一本大作呢！”

    因为Stefan说的是英语，又是题外话，许多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当然更没有人接话。镜头也姗姗来迟，在纽约办公室的画面都切出之后才摇摇晃晃地切到了周昀枫和春晓的身上，不仅他俩，还有另外显眼的八个空座位。两人刚才已交换过惊讶的眼神了，现在都镇静至极，微微向大屏幕的方向点头致了个意，连笑都只有一丝，神秘得像金字塔前的两只狮身人面像。

    会场上难以避免地响起了窃窃私语之音，回过神来的主持人连忙cue下一位发言者，以便不让莫名其妙的春晓——这人是谁？——和周昀枫继续抢这个出人意料的风头。然而人们的目光却还是接连不断地投过来，跟刚才的遮遮掩掩不同，这次大胆了许多，充满了好奇。前面侧身坐的朋友们忽然觉得自己座位不错了。

    两人继续正襟危坐，连多余的交头接耳都没有，好像一切尽在掌握而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直到别人注意力都转移回前方发言了，周昀枫才又像刚才一样目视前方、若无其事地问：“想什么呢？”

    春晓隔了一秒才答：“想增速第四的王律师团队业绩还不如我们呢。”

    周昀枫哼了一声：“比我还能装。”

    “那行吧，”春晓没想到周昀枫脸皮又厚出了新境界，道：“他是你找来的托儿？”

    周昀枫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春晓：“我是这种人？”

    春晓觉得他诧异得太真了，不禁也心生疑惑，怕周围的人看出什么，一本正经地凑过头去汇报什么似的低声说：“注意注意，有人看着呢。”

    周昀枫同意似的轻点了点头，说：“真不是。”

    “不是就不是吧，”春晓边说边转过了头去，“别说了看前面。”

    不知情的围观群众还以为两人讨论了什么严肃问题呢。

    周昀枫发现春晓对于她翻译的小说畅销的消息没有一点上心。其实Stefan提过之后周昀枫专门买了本《望乡》，也抽空读了读。没读完，因为不喜欢那种腻腻歪歪一句话分八遍说的风格，但对春晓的翻译功底倒是有点刮目相看。那不是本通俗的流行小说，而是兼具文艺色彩和现实背景的那种，翻译起来恐怕不容易。小说的作者名不见经传，中文版在国内甚至也没有什么名气，所以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反而畅销这件事本身就有点不可思议……要不上网查查？周昀枫摸了摸兜，没带手机。

    春晓确实不在意，因为打根上还是怀疑这是周昀枫分散注意力的手段。但他刚才那样子又不像……所以他还有什么办法去面对那个尴尬的检讨环节呢？她知道他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轻松。她其实原本没想进来，只是在会场门口偷偷张望了一会儿，看他的样子不比平时，实在是放心不下，才横下一条心来了。现在会不会反而给他添了麻烦？春晓能感觉到周遭的人被刚才那冷不丁的一出而激活了新的八卦系统，她又想起了春节过后那阵无妄的绯闻……

    “怎么了？”只听旁边的周昀枫静静地问。他原本就对会议内容毫无兴趣，后面整个心思就在思量春晓的事，连她越来越沉重的表情也都收到眼里。

    “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了？”春晓悄声问。